也续《昭君出塞》

前言:

        又一次看了《昭君出塞》总觉得剧中有些地方有些矛盾,有些地方交待不够完整,有些地方省略得可惜。具体有以下几点:

  1. 皇帝在旨令昭君出塞时,已在圣旨中明确说明:封昭君为长公主,那她就应该是公主的身份,而其后,大家仍称呼其为“姑娘”;

  2. 和亲前一晚,单于对昭君说的话,言下之意是什么呢?我认为,只有一个可能——他要想办法带走昭君。假若和亲大礼之后,单于和昭君才见面,又会是什么情况呢?

  3. 太后连夜赶回宫,宣召昭君,说了些什么呢?昭君又是如何回答的?太后仅为了汉匈的颜面才封昭君为长公主,还是另有原因?

  4. 单于昭君误会重生后,婉儿昭君几次的话未完被打断,从画像中体会出昭君的悲伤,以单于的睿智,他还没察觉事情有异,还非得等最后真相大白吗?

  5. 最后,也是所有人共同的认为:两人的和好太过简略、模糊了一些。

        根据这几点,我对《昭》剧的剧情做了部分修改,请大家不必过于较真,不必太过与历史求证,纯属兴之所起,请各位看过就算,谢谢。另外,本续只修改了部分剧情,与本续无关的情节就省略了,或者只用一句话带过,请不要介意! 


       御花园里,皇帝与王凤正就和亲人选商谈着。经过围猎,皇帝更加佩服呼韩邪的胸襟宽阔,遂与王凤商量,一定要找个可靠稳妥的人选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凤看了看皇帝的脸色,小心翼翼地提出:“启奏陛下,据臣所知,此次和亲的随行人选中,有个名叫王昭君的宫女是自愿请行的,何不就让她去和亲?”

       皇帝皱眉思考了一下:“王昭君……没什么印象,你说她是自愿请行的?”

      “是。依臣所想,既然她连当宫女服侍人都愿意,现在让她去做匈奴的王后,必定是更加乐意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皇帝心中高兴,困扰多日的难题终于有了解决的曙光,于颜面上却又有着犹豫:“人家是匈奴的单于,我堂堂大汉却派出一个宫女去和亲,岂不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”,看出皇帝已经默许,王凤急忙趁热打铁献计:“王昭君是什么身份,还不是您说了算吗?”

皇帝停下脚步,有着了悟:“你是说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请想,”王凤仔细地分析着,“王昭君自愿请行,既是为陛下分忧,又可算是为国家分忧,这就是有功啊!既然有功,就该有赏,陛下即便赏她个公主的封号,也不是什么过分之事……”

皇帝沉吟着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这样的话,一来,于汉匈双方都脸上有光,二来,王昭君蒙受了陛下恩宠,必将心甘情愿地和亲匈奴而不会有任何怨言;三来,呼韩邪单于也定会感念陛下的隆恩,在汉匈关系上,我们岂不是又占了三分主动?”

       皇帝长长吁出口气,心中大石终于落地:“爱卿考虑甚是周详,所言极是!传朕旨意:封王昭君为明月公主,和亲匈奴!”

       王凤心中大喜,悄悄吐出口气,行礼道:“陛下圣明!臣遵旨!!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于是,第二天,迎宾传舍里就收到了和亲人选的情况。

        呼韩邪站在庭院中,抬头向天,深邃的双眸中盛满了挣扎。和亲的日子越来越近,也意味着他将离昭君越来越远。他多想不顾一切地带昭君走,带那个才华无双,与他心灵相通的美丽女子回到草原,回到王庭他的家;他多想将昭君永远的护卫在自己的羽翼之下,让她永远开心幸福;他多想生生世世都能与昭君携手同行,而不是只能站在她的窗外,只能静静地,悄悄地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,看着她朦胧的身影,听着她温婉的嗓音,让她的一颦一笑越来越深刻地刺痛着他的心……昭君,昭君,他的昭君!然而——

         他闭上了沉痛的双眼,他怎能忘记,和亲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汉匈和好,他不能不顾及皇室及和亲公主的颜面;他又怎么舍得,让那个美丽温柔善良的女子承受着远离亲人,背井离乡的痛;他又怎么能忍心,看着纯洁清灵的她,在王庭女人勾心斗角的生活中一天天枯萎凋零?!

     “单于,汉朝皇室已选定明月公主出塞和亲,您要不要看看?”乌禅幕手上拿着一卷卷轴来到单于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呼韩邪睁开双眼,一切思绪已重新压至心底深处,双眼一片沉静。

     “不必。只要有益于汉匈和好,她是谁,对我而言没有差别。”

乌禅幕叹息着将卷轴收起:“单于,那淮阳王不是说适龄的公主就平都和乐陵两位吗?现在这个‘明月公主’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轻扯一下嘴角,呼韩邪低沉道:“这是汉朝皇帝为了双方的颜面作的工作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乌禅幕点头称是,见单于仍紧锁眉头,便建议说:“单于,若你还是忘不了那位汉家姑娘,那就把她一起带走吧!我想,汉朝皇帝应该是不会介意这个小小的要求的!”

       呼韩邪顿了顿,最终无语,大步走进屋中。

       而此时,一张圣旨也送到了昭君的家,没有任何人能想到,这薄薄的一张纸,改变了昭君一生的命运!

         犹如晴天霹雳,昭君觉得,她的自由,她的理想,她的爱情,她的命运,她的一切……都被毁了,毁在这张旁人或许钦慕不已却永生也无法得到的圣旨上。原本以为,十年之后,自己便能成为自由之身,可以尽情地放飞自己,而现在,自由已是遥不可及;原来以为,离开皇宫,自己便不必过着勾心斗角、日夜争宠的牢笼生活,而现在,她却要一辈子被禁锢到另一个牢笼中去;原来以为,到了匈奴,还有与她的云大哥相逢相守的希望,而现在,而现在……昭君只觉得前途一片昏暗,这打击,已经让她快要承受不住地摇摇欲坠!她的悲伤与绝望,是那么地深浓,不仅婉儿担忧难受,就连待她亦师亦父亦友的严先生,也为那份浓烈的忧伤,在心中叹息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皇宫中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只觉无事一身轻,闲聊之余突然想见见是何人解决了他的大难题,却在皇后、傅子云的推脱阻拦下,只见到了王昭君的画像。这一见,却让他震惊不已!

        一早,王凤遵旨匆匆赶到御书房。一见到王凤,皇帝便皱起了眉:“我们选的那个王昭君,怕是有些不妥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凤心中一惊,暗想,难道皇上已知道王昭君是谁了?脸上却还得装出疑惑不解,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她……这……你自己去看看吧!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凤急步走到画像前,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在心里暗骂,这个毛延寿,做假都不会!转回身,脸上已是一片讶异与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  “你也看到了吧,”皇帝气不打一处来,“若这个王昭君姿色平平也就罢了,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也许……也许呼韩邪并不会在意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废话!”皇帝冷笑,“让你千里迢迢娶回这样的女人,你会愿意?!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,我们已将和亲人选告诉了匈奴,现在又要更换人选,再加上之前平都公主之事——只怕,我们虽是好意,对方却未必领情,恐怕还会认为我大汉毫无诚意,岂不是更加惹恼呼韩邪?而且,我想,呼韩邪既然不在乎对方的出身,应该也不会在意对方的容貌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怎么,他不是男人?是男人都会喜欢美丽的女人!”

         王凤此时已思考出一个万全之策,开始沉着地回应:“呼韩邪若只为美色,就不会到长安来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 皇帝觉得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光明:“怎么说?”

“陛下,此次呼韩邪和亲的目的十分明确,那就是进一步巩固双方关系,只要这个目的一达成,对方出身是否高贵,他并不在乎;何况,他是匈奴的单于,要什么美人没有?若仅仅是为了容貌,他大可不必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啊!”

皇帝心中还有着犹豫,“若那呼韩邪心生不满,那……”

“陛下,我们可以先发制人啊,只要我们先做到考虑周详,料想那呼韩邪也不会再有什么不满了!”

“你是说……”

“虽然呼韩邪表示不必那么多人同去匈奴,但我们仍可以多准备几个女子以备呼韩邪挑选,只要他愿意,带回去做侧阏氏或什么的都可以……甚至,我们可以允诺,哪怕他中意的是其他女人,他也可以带走……”

皇帝愀然色变,拍案而起:“笑话!!是他匈奴来向我大汉和亲,可不是我大汉去求他……”

“陛下息怒,请容臣详细解释……”

皇帝勉强压下怒气:“说!”

王凤暗暗深吸口气:“陛下,这只是场面话而已,想他呼韩邪来到长安,平日除了与我朝众位大臣应酬,多半呆在迎宾传舍足不出户,他能有什么机会去中意哪位名门千金?即便中意上了,也大多是些市井小民,让他带走,于我大汉也没什么损失,而呼韩邪,却必定会感激陛下的宽弘大量,此其一……”

皇帝逐渐冷静下来沉思:“嗯,继续……”

“……表面上看来,这似乎是我们矮了匈奴三分,但他呼韩邪又怎会是愚笨之人,岂不明白我们这是以退为进,既表明了我大汉对和亲一事的慎重,又显示出我泱泱大国的宽阔胸襟,将那塞外未开化民族视为一家人,不但能感化那些蛮子,更可以在四方诸邻间博得好名声,岂不两全其美?此其二……”

皇帝深思着点点头:“嗯,有理……”

王凤看皇帝已有软化迹象,更加小心地斟酌着字眼:“再者,即使呼韩邪看不中她,我们也不能把她留在王宫……”看皇帝起了疑惑,王凤急忙对画像上的昭君大做文章,将她形容成不祥之人,皇帝终于完全没有了疑虑。

“只是,按照我大汉历来的和亲惯例,这样会不会……”

王凤沉吟着:“陛下,这惯例也是可以打破的,您是天子,惯例是什么不都还由您说了算吗?况且,我们也只是稍微改动一下而已……”

“怎么个稍微改动?”

“依照我大汉的习俗,公主在和亲大典后,并不一同参加喜宴,而是在皇后的陪伴下去偏殿歇息,等待喜宴结束后,才能和单于一同出宫,掀开盖头,完成洞房;如今,我们何妨就让呼韩邪亲送王昭君入洞房?掀了盖头,呼韩邪若没什么不满,那自是最好;如若有不满,我们也可在随后的喜宴之前让他另选他人,呼韩邪也不该再有任何不满了……”

“如此甚好!”

“这次的和亲喜宴,我们何不请皇后娘娘与新阏氏一同赴宴,一来,显示我大汉的尊重与诚意,二来,即便呼韩邪日后后悔,有那么多人在场为证,他也无法可想了……”

“爱卿所言甚是!就依卿所言,将这些礼程安排尽快告知匈奴与我朝众臣,让双方都能有所准备吧!”

“陛下圣明!臣这就去安排!!”

“快快结束此事吧,朕实在再经不起折腾了!!”

御书房内的谈话,让皇帝与王凤都松了口气,只不过,皇帝是单纯的只为解决一桩麻烦,王凤却是另有算计。他打的是如意算盘:以王昭君的美貌,呼韩邪见到岂能不满,只怕当即就会让她成为他的女人,他的尊严决不允许让自己的女人被皇帝觊觎,如此一来,即使皇帝心中再不甘愿,也要因呼韩邪的颜面与江山社稷而有所顾忌吧。

王凤所没有料到的是,他低估了呼韩邪的忍辱负重,也高估了皇帝的意志,以致后来,变故突起,差点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。

 

迎宾传舍里。

“单于,您看,这和亲公主已经选定,为何还要安排另选他人?”

呼韩邪没有回答,门口却传来传来严先生清亮带笑的嗓音:“那是皇帝陛下要让单于满意而归啊!”

与单于、大叔打过招呼,严先生继续说道:“不过呢,若单于见了那位明月公主,是一定会满意的!”

在乌禅慕的询问下,严先生解释了他与昭君的相识,呼韩邪却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,并询问他的来意,严先生却显得十分的为难与无法启齿。上次见到昭君那样的忧伤绝望,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受到上天的错待,才冒昧地前来,婉转地告诉单于昭君的心事,并希望能借单于的力量带她永远地离开皇宫。

他的话说完,另外两人也觉得为难了:此次和亲的目的就为了汉匈关系,现在这样,岂不是名存实亡了吗?呼韩邪却实在不愿以强权欺负一个弱女子,遂许诺待汉匈关系稳定后,必将放她回汉。他并不知道,此时的一个善举,会在将来带给他多大的惊喜!

严先生非常感激,乌禅慕深知无法改变单于只为别人着想的心意,长长叹气,突然,他像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——

“单于,大汉天子不是说还可以任选他人一同带回匈奴吗?单于你何不……”

呼韩邪明白他的未竟之语,却只是皱紧眉头沉默不语,严先生却有些疑惑。

“大叔是指……”

呼韩邪缓缓开口:“不瞒先生,我曾私入长安,邂逅了一位姑娘……”

严先生恍悟,抚须笑道:“即是如此,单于何妨将她带回匈奴,成就美事一桩?”

呼韩邪欲言又止。“可是……”

严先生静看他半晌,语重心长地开口,声音里充满了真诚与祝福:“严某一直希望,也一直相信,好人终将得到好报,终将获得幸福。单于,您为匈奴、汉匈关系已付出太多,相信匈奴百姓都会支持您的决定;而明月公主,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善良姑娘,她是决计不会为难单于的!”

乌禅幕送严先生走了,呼韩邪却仍没有放松眉头。他相信严先生的话,毕竟,能自愿请行去匈奴的女子已经很让人敬佩了,这样的奇女子,又怎么会因为他中意他人而心生不满?可是,他真能不考虑任何后果而任凭感情行事吗?他真的可以吗??想到严先生的话,他深长地叹了口气:“严先生,你的好意,稽侯姗只怕是要辜负了!”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,思绪飘远:“昭君,昭君,难道,我们终究无法相守吗?昭君……”呼韩邪内心深沉的痛楚、不舍、怜爱、遗憾、犹豫、挣扎……在这一刻,再无法压抑,全部由双眸中流泄而出,许久,许久……

 

此时的昭君,已经冷静了许多。初时的震惊、忧伤、绝望,已逐渐沉淀,恢复了往日的淡然。听到呼韩邪的决定后,对单于的崇拜之余,又增添了几分敬佩与感激。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?他是一方霸主,不但能安邦治国平天下,甚至对她这冒犯了单于尊严的女子都能如此容忍!昭君不得不承认,她的心中,对于单于,是有着一丝好奇的。

严先生与婉儿的声音传来,打断了她的思绪:

“姐姐和她不喜欢的人在一起,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?”

“我正是考虑到昭君的终生幸福,才向单于提出这样的要求。不然”,严先生惋惜地看着昭君,“你和单于还真是天生的一对!不过……现在也只能如此了……”

“先生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昭君,和亲那日的礼程安排,你都清楚了吧?”

“是的,皇宫里把细节都送过来了。”

“那么,我希望你能有个心理准备……”

“先生请说……”

“和亲大礼之后呢,单于可能会向你提出,他要多带一位姑娘回去的要求……”

昭君微微一笑,眼里闪过了悟:“原来,单于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!”

“昭君,你不会介意吧?”

“怎么会呢?单于已为我着想得太多,我能为他做的,也仅有这一点了。何况”,想到自己,眼光黯然,“我多么希望有情之人能终生相守……”

婉儿听懂了他们的话,却觉得有些不平:“啊?单于已经有意中人了?那他……”

“婉儿”,昭君轻柔地打断她的话,眼光看向远方,“若不是为了我,单于和那位姑娘,用不着这么委屈的。这样的话,我内心的愧疚与自责也会稍稍浅一些……”

婉儿悲叹了:姐姐这么好,上天待她为什么这么不平?

严先生也感叹了:若他们两人能成为一对,那该有多好!

一时间,屋里一片沉默。

 

夜深人静。

昭君独自一人坐于房中,随着时间的流逝,她的思绪也渐渐飘远。为了志向与自由,她远离亲人故乡,走向未知的命运,这样做,是对,还是错?她的出塞,真的对汉匈关系有所助益吗?为了自己,为了国家,为了汉匈双方的百姓,自己出塞和亲,却让单于喜欢的那位无辜的姑娘受到伤害,这样做,真的对吗?

轻轻的敲门声让她回到现实,打开门,却万万没料到,门外站着的竟是自己念念不忘的人!

“云大哥,你怎么……”在这出塞的前一晚,还能再次见到她的云大哥,真的是太好了!

呼韩邪缓步走进昭君房间,看她关上房门,终于下定决心,艰涩地沉声开口:“昭君,我就要离开长安了,临走之前,想来跟你道个别。”

昭君心里滑过一阵失落,又勉强振作自己:“真巧,我也要离开长安了……”

“你也要离开长安?”呼韩邪有瞬间的愕然,急忙追问:“什么时候?”难道,这将是他与昭君的最后一面了吗?

“三五日吧!”

提起的心稍稍落回原处:“还有三五日就好”,他还可以再多看她几眼,把她的音容笑貌更深地镌刻在心里,日后,才能有着更多的回忆。

“大哥,你看,我们就像两片游云,在天上会相遇,一旦分散了,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……”看着眼前云大哥深遂的双眼,想着明天自己未卜的命运,回想着与云大哥的相识相知却无法相守,昭君不由得悲叹,“也许人生本就充满了遗憾吧!”

“昭君,你的人生,应该是永远都没有遗憾的!”他的昭君,应该是无忧幸福的,怎么能让“遗憾”成为她生命中的阴影?如果可能,他多想将昭君呵护在自己手心里,然而……

昭君淡淡一笑:“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呢?”

这样简单的一句话,包含了多少千言万语,包含了多少她数不清的情,道不尽的意;这样简单的一句话,在瞬间就击破了呼韩邪艰难下定的决心,让情感凌驾于理智之上,而意志,也不堪一击地溃不成军!

“昭君,”再次开口,呼韩邪的声音里已包含了一种昭君不能理解的不顾一切,“我会想想办法,有些话,过了明天,我才能对你说……”

“明天”二字,顷刻打碎了昭君伪装多日的坚强,太多的痛苦,太多的茫然无助,从昭君的声音里潮涌而出——

“明天,我,过了明天……”不行,今晚将是她与云大哥的最后一次见面,她不能这样悲伤地与云大哥道别,就让他记住的都是最美好的一面吧!“大哥,不如我弹一曲给你听吧。”

呼韩邪的双眼紧随着昭君,看她走到屏风前拨弄调整琴弦,看到——那盏莲花灯。他快步走过去,双手扶住灯笼,讶异,不信——

“这灯笼……没想到,你还留着它……”

昭君声音轻哽:“它照亮了长安那一晚……”

见昭君这样,呼韩邪心中无限感慨,声音喑哑低沉,似对昭君说,又似自语:“有时候,我在想,如果我不是我自己,那该有多好……”

说话间,与昭君的双眼对上,视线纠缠,便再也无法分开,时空仿佛静止在了这永恒的一刻,千言万语,深情厚爱,矛盾挣扎,悲伤迷茫……千种思绪,万般情感,在这眼神交汇的空间里,不断地酝酿,不断地外溢,形成一张密实的网,紧紧围绕包裹住两人,他们不能,也不愿挣开,只盼能抛开一切,沉溺在其中,直到,永远——

昭君,昭君,你知道吗,我是用了多大的力量,才能说服自己,强迫自己不带你走,只为了你能快乐、无忧、幸福……然而,我似乎错了!看你这样的痛苦,我不敢想像,假若你一直无法忘却,未来的每一天,你将如何渡过?跟我回去吧,昭君,让我来保护你,往后,一切的磨难、痛苦与悲伤,都有我来为你承担……

云大哥,从今以后,我希望你能忘了我,找到你生命中注定的女子。我们是无法在一起的,明天之后,我将会带给你无尽的悲伤……忘了我吧……然而,我又是多么地害怕你真的忘了我!当一切都随着时间流逝后,我心中的身影,唯你而已!就让我再看你一眼吧,让我心中的你,更清晰一些,更深刻一些……

一滴清泪,从昭君眼中缓缓流出,刺痛了呼韩邪的心:“你的眼泪,几乎让我忘了我的责任……”他迟疑地抬起手,轻柔地拂去那滴泪,手,却不舍就这样离去,如同他的心……

突如其来的开门声伴随着婉儿的声音,惊醒了两人。

“姐姐……”婉儿推门而入,却看到她未料到的画面,急忙关上房门,人也羞怯地转开眼低下头,脸上却有着不赞同:“你们……”

怎么舍得让云大哥承受莫名的责难,昭君连忙开口:“云大哥就要走了,他是来向我告别的……”

婉儿却兴奋了起来:“这么说,你是要回匈奴了?那你在匈奴……”

“婉儿!”

昭君急促地打断了婉儿的话,看到婉儿不解的眼光,她轻轻摇了摇头——她怎能忍心在此时此刻,告诉她心心念念的云大哥,她即将成为匈奴的阏氏?怎能忍心告诉云大哥,尽管他们将同在一片草原,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将如鸿沟般不可跨越?不知觉中,泪已成行!

不知何时,门,被轻轻打开又关上;不知何时,婉儿悄悄地离开;不知何时,离别的时刻悄然来到。

“天色不早,昭君,我该走了……”

昭君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与力量:“是该走了。该走的时候,又有谁能不走呢?”

呼韩邪不能马上告诉昭君他的身份与决定,只得柔声安抚:“昭君,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!”

“等我们再见面”,云大哥,当你发现昭君消失在人海,请你,不要寻我……“会是很久以后了……”

“也许我们,很快就能再见面……”昭君,等我,只要过了明天……

“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,”云大哥,当你发现昭君竟然成了匈奴的女主人,请你,不要恨我……“你会认不出我的!”

“不会的,我永远不会认不出你的!”昭君,即便你容颜老去,在我的心中,你永远不变……

 

第二天,和亲大礼正式开始。

宽敞的朝堂布置得喜气洋洋,贵重奢华:毕竟是公主和亲;汉朝君臣全部盛装出席,隆重热闹:毕竟是开朝盛事;朝堂上并列着两把龙椅,毕竟是王者之仪……一切的一切,在在显示着汉朝对和亲的慎重,对汉匈关系的看重,以及对匈奴的尊重。

而呼韩邪,尽管只带了几位亲信陪同前往,与满朝文武众臣相比,似乎显得人单势薄了些,然而,他那英俊的容貌,睿智的双眼,冷静沉稳的气质,威严的神情,睥睨天下的王者气势,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,甚至连皇帝,都在他面前稍逊三分!!

“大单于可否需要先见见其他的女子?”毕竟怕呼韩邪不满,皇帝仍想做着最后的补救。

王凤有些紧张,如果呼韩邪真的选了其他人,那……

“多谢皇帝陛下的美意,皇帝陛下为我挑选的人,还会有什么问题吗?”答应了严先生的事,岂能不做到,何况,待会我提出的要求……“就不用再看了吧!”

王凤放下提起的心,皇帝笑叹口气——“宣!”

一切,都将走向命定的轨迹……

“宣明月公主上殿!——”

在庄严喜庆的鼓乐齐鸣声中,一个红色的身影在众多宫女的环侍下,从人群中缓缓走来。她身着大红嫁衣,头顶凤翔九天图案的大红盖头。众人看不到她的模样,只看到她踩着缓慢但优雅坚定的步伐,一步步走向前来!

昭君在宫女的搀扶下,慢慢地走来,走向她生命中注定的那条道路。翻腾的思绪随着她的脚步渐渐平息,实现志向的信念也渐渐坚定起来。尽管前途依然未卜,她却不会再迷茫,或许,名留青史将是她最终会得到的吧!

“大单于,这就是明月公主。如果没有异议的话,我们就开始举行和亲大典吧?……”

这是皇帝的声音吧。昭君心想。然后,即使隔着厚厚的红巾,她依然能感觉到一道深沉的视线停在她的脸上。这是呼韩邪单于吧。好奇心又一次浮上心头,这呼韩邪,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?与此同时,昭君还感到一丝疑惑: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,似乎,有点熟悉……

“好!”

低沉的声音响起,众人有喜有忧,没有人注意到,明月公主的身躯轻轻地一震!

这呼韩邪单于的声音,为何那么像……

“一拜天——”

……

“二拜地——”

……

随着老太师苍老洪亮的嗓音,昭君被人搀扶引导着跪下、叩头、站起、又跪下……繁复的仪式使得她不得不停止思索那声音的相似程度,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当前的仪式上。

“夫妻交拜——”

夫妻?是啊,他们即将成为夫妻,在他们俩都各自心有所属的情况下成为夫妻,只为了汉朝,只为了匈奴!昭君自嘲地一笑,或许,严先生说的一点也不错,在为国家社稷考虑这一点上,她和单于还真是天生的一对!!

夫妻?在她为了自由,我却为了昭君的目的下,这两个字是多么的讽刺!然而,为了责任,为了国家,为了我匈奴百姓,我也只能这么做了。呼韩邪心中沉痛,脸上却一片平静,看不出任何情绪。昭君,委屈你了,终有一天,我们一定能成为真正的夫妻!

夫妻?他与她从此就成为了夫妻!那我呢?我的一往情深又算什么?阿诺兰多么想冲上前,阻止这一切!可是,她不能。她不能这么的冲动,破坏了单于费尽心血才得到的和平局面。她只能不断安慰自己:这只是一种需要,只是一种必须!!

他们总算成为了夫妻,朕的心头大事总算了结,只但愿那呼韩邪,真如王凤所说的不在乎容貌,可不要再生什么事端才好!

他们终于成了夫妻,妹妹的这颗眼中钉应该可以完全被拔去了吧!我们王家的根可以扎得更深更牢了!

单于,老汉我只希望,为匈奴付出的同时,你也能得到应得的幸福啊!

哼,我淮阳王岂能看着你们如此顺利的和亲完毕,汉匈从此祥和太平?等着吧,好戏还在后头呢!!

喜庆的和亲大典下面,却是暗潮涌动!

“礼成——”真正高兴的,恐怕也只有这位正直、一心为国的老太师了吧!

“恭喜恭喜……”

“谢谢!谢谢!”

一片贺喜声中,呼韩邪抱拳为礼,清冷低沉的嗓音中没有任何的喜气,有的仅是他一贯的冷静与沉稳。

此时的昭君,心湖起了阵阵涟漪——他的声音,真的很像……是因为,他们都是匈奴人的原因吗?

“大单于,请送公主入洞房……”

“嗯!”将手伸向明月,“公主殿下,请!”

难道,他真的是……可是,他怎么会是匈奴单于呢?他从来没对我说过啊……看到伸到眼前的大掌,昭君伸出纤细的手,轻放在那只大掌上——她的心跳突然加快:就连这掌心的温度,都是如此的相似啊!

昭君并没察觉,因为紧张与渴盼,她的手心全是冷汗,手也在微微颤抖着,握住她手的呼韩邪却清楚地发现她的异样。嘴角自嘲地微微一勾,她就如此的惧怕厌恶我的碰触吗?也罢,这样的话,待会她应该会同意我的要求吧。想着,他轻轻放开素手,改而走在她的身旁,在宫女的服侍下,并排走向偏殿。

昭君慢慢地把手收回,与另一手紧紧相握。这一刻,她只能借着紧握的力量来与心中那股浓烈的失落相抗衡,她也只能借着这紧握的力量不断提醒自己:昭君,别傻了!!他怎么会,也不可能是云大哥……当你做出和亲匈奴的决定时,就已注定你与云大哥天各一方,注定了你们今生将无法相守……

 

偏殿里。

宫女们依照礼仪说了些祝福的话后,便一一退出,轻轻关上房门。一时间,屋里一片窒人的沉静。呼韩邪不知如何启齿,昭君不知该和一个陌生的丈夫说些什么。终于,呼韩邪打破了沉静——

“公主殿下,”看着明月一直紧握的双手,有些若有所思,温和地开口:“我已承诺了严先生,待汉匈关系稳定后,必将放你自由。所以,你不必害怕,我是不会碰你的!”

昭君轻轻地摇了摇头。不,单于,你误会了,我并没有害怕,只是,你的声音,总让我想到他……

见明月仍然没有开口,呼韩邪垂下眼眸,遮住了眼底的复杂情绪,顿了顿,再抬起头时,眸中已是一片冷静与坚毅。

“公主殿下,”呼韩邪的声音充满了诚挚与尊重,尽管无法看见眼前女子的脸,他仍然用着真诚的目光注视着那方红巾。如果她真如严先生所说的那样深明大义……“我有一个不情之请,不知可否向公主提出?”

昭君轻轻地点点头。单于,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我不会怪你,更不会为难于你……

“我希望公主能允许并答应”,呼韩邪说得较为缓慢,低沉的声音中透着无比的坚定,“我能带一位汉家姑娘一同回去!”

昭君轻轻仰起脸庞,眼神充满了迷惑,为什么,他说话的方式与习惯,都与云大哥如此相似?……

“那位姑娘,”想到昭君,呼韩邪的双眸盈满了温柔与深情,脸上的线条也跟着软化柔和,声音更是充满感情,“外表虽然柔弱,却有着坚强的内心;虽是女儿身,却有着男儿一般宽广的胸怀与不凡的见识;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,她却知我,懂我……”

昭君心里震撼了。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深!!呼韩邪,她心目中的英雄,一直是一个虚幻的存在,尽管他已是自己的丈夫;然而此刻,他的形像却如此鲜活起来,尽管她还未看到他的模样。虽然只有廖廖数语,昭君却从中感受到了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完整的情义,她甚至想像得出,此刻,单于脸上的微笑是多么的温柔,眼里的感情是多么让人迷醉,身上散发出的幸福是多么让人羡慕!!

姑娘,你知道吗,你是多么的幸运,也是多么的幸福。他是草原之主,翱翔于天际的鹰,可是,他却将如此深厚的情感全部给了你,将那颗高贵的心捧到你面前,你知道吗,这是多少人渴望却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无价之宝啊!

想到这里,昭君自嘲地笑了:昭君,你在想些什么?是因为单于的声音和语气都与云大哥太过相似,让你误以为眼前之人就是云大哥了吗?你怎么可以因此,竟对那位无辜的姑娘产生一丝嫉妒呢?醒醒吧,醒醒吧,他不是你的云大哥,他是匈奴的单于!!他早该知道和亲公主的名字了,却对你如此的陌生,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吗?

“……昭君与我,是两情相悦的……”

昭君浑身一震。他……刚刚说了什么?他……说的是谁??

“……我没有告知昭君我的身份,因为我原本认为,不带她走才是最好,可是……”

呼韩邪往后再说了些什么,昭君已听不到了。她浑身僵硬,无法动弹,无法言语,内心却激荡不已:上天真的会如此眷顾我吗?狂喜,感激,不信,讶异,心疼,深情……种种情绪在心中交汇,奔腾,最终化为三个字,在心中,在脑海里呐喊,回荡,越来越响,越来越大:云大哥——

呼韩邪见明月身形僵硬,不言不语,不由得皱起了眉头:汉朝的女子,真这么含蓄羞涩,非得等揭下盖头才有动作,才能说话??或者,她其实还是非常的在意?想到这里,呼韩邪的声音透出了一些歉疚。

“……公主殿下,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唐突,如果你心中不满,有任何怨言都可以……”

“单于……”慢慢平静下来的昭君轻轻打断了呼韩邪的自责,温柔的嗓音中还残留一丝压抑后的激动与哽咽。

呼韩邪双眼一凝:这声音……是你吗,昭君,是你吗?

“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和我说话吗?……”

话音刚落,刷地一声,红巾已然落地!

呼韩邪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,她还是那样的温柔羞怯,明丽的容颜在大红嫁衣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的风华绝代,她的笑容是那么的温婉动人,清澈的双眼却闪着晶莹的泪光,眼里包含了太多的深情,太多的喜悦,太多的满足,让人心怜,心动,也心痛……呼韩邪的双眼闪过错愕,渴盼,狂喜,感恩……种种复杂的心情,最终幻化成一个他呼喊过,想念过千万次的名字:“昭君……”而他的手也轻轻抚上了昭君的脸,是在安抚昭君——昭君,的确是我,我就是匈奴的单于,也是在宽慰自己——真没想到,上天赐予我的,正是我最想要的……

昭君抬起带泪的笑靥,看向眼前高大的身影。单于,真的就是她的云大哥!!今日的他,更加的英挺威武,他深遂的双眸里,闪动的光彩是那样的醉人。“大哥……”真没想到,我们会以如此的方式重逢,这真是上天的眷顾……

仅是一声呼唤,包含了他们多少的千言万语,多少的情深意浓!他们就这样相互凝视着,心与心的贴近,让他们最终相拥在了一起。

昭君,因为有你,因为是你,这次的和亲,才能如此的两全其美,幸福圆满!昭君,我终于可以把你拥入怀中,而不必再有任何的顾忌!我真不敢相信,你就这样,成为了我的妻!!

大哥,我曾经以为,今生今世,我们将永远无法相守在一起,然而……大哥,正因为有你,我才如此的幸运,正因为是你,我的今生,才没有留下任何遗憾!昭君此生,足矣……

满室悄然。在这一刻,时间已经停止,在这一刻,言语已经多余!

 

大殿之上,喜宴之前。

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单于的到来——他的表情如何,他是否携同明月公主一同前往,将直接决定着和亲的成功与否。大家都在等待同一个结果,却是各怀心思地等待。

“呼韩邪单于到——”

礼官报送的声音长长远远地传来,牵动着每个人的心:

皇帝一惊:怎么,就他一个人?看来,他的确不满明月的容貌了!没办法,只有让他重选了,但愿他不会因此而发怒……

王凤一愣:不会吧,王昭君那样的容貌他都看不上眼?现在可麻烦了,怎样才能去除这个威胁呢?

萧老太师担忧:汉匈关系可不要因此而起什么变化才好!

乌禅幕宽心:单于总算为自己着想一次了……

阿诺兰暗喜:单于,我就知道,你的心,迟早会是我的!

淮阳王冷笑:呼韩邪果然心有不满,刘桎啊刘桎,你的麻烦大了……

……

“明月公主殿下到——”

闻言,萧老太师长吁口气,露出了欣慰的笑容;皇帝悄悄叹了口气,脸上有着放松的神情;王凤提起的心又落回原处,开始暗暗观察皇帝的脸色;淮阳王因计谋又一次的失败,大大翻了个白眼,意兴阑姗;乌禅幕暗自摇头叹息,阿诺兰神色黯淡……

好奇,嫉妒,愉悦,冷然……带着不同的心思,厅上所有人都将头转向了殿门,静待他们出现。

他们来了。

呼韩邪和昭君缓缓从人群中走来。一个英挺威武,一个柔婉美丽,那样的般配,羡煞旁人!

几乎所有人都只注意到昭君的容貌,几乎所有人都为她的美貌赞叹不已。

王凤:的确是很美,让她去和亲,真是一个永绝后患的决定……

淮阳王双眼不敢置信的瞪大:她……她……竟然是她……

阿诺兰心中大受打击:为什么,和亲公主竟然就是那个汉家姑娘??为什么?

……

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昭君的美所震慑,只除了皇帝。他看到的,关心的,紧张的,只有呼韩邪。看到呼韩邪带着淡淡的,愉悦的笑容走近,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直到他们站在他面前,再三地确认后,终于相信,呼韩邪是高兴的,是满意和亲公主的。

“皇帝陛下!”呼韩邪拱手为礼,昭君也裣裙施礼。

“好,好。”皇帝放松地笑了,将目光慢慢移向一直被他忽略的人:“大单于,可满意这位新……”

话没有说完。

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,笑容从皇帝脸上慢慢退去,震惊逐渐爬满他的脸与双眼,甚至,失态地用手拨开了眼前的珠帘!众人困惑他的举动:难道,皇帝竟不知道和亲公主是何种模样吗?王凤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表情,大气也不敢出!

“你……你就是明月公主,王昭君?!……”

昭君不卑不亢地点头:“是”

“你一直在朕的宫中?”为什么我要那么匆忙地下旨,连见她一面都不曾?为什么我会犯下如此无法挽回的错误?为什么?

昭君坚定的双眸注视着皇帝,声音里充满了坦诚:“昭君曾作为掖庭待招被选入宫,如今,”看向呼韩邪,双眼盈满温柔深情与义无反顾:“自愿请行,随大单于去匈奴!”

皇帝想劝呼韩邪重新选人,劝王昭君慎重思考,甚至以荣华富贵来诱惑,可是,都没有用,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罢,同往喜宴上而去。王凤放宽了心。可是,他没想到,他放心的太早了。

在淮阳王与张大人的使计教唆破坏下,皇帝顾不上江山社稷、汉匈关系,完全被欲念冲昏头脑,在喜宴后强留昭君在宫中,甚至执迷不悟地妄想瞒天过海,李代桃僵!事情越闹越大,差点不可收拾,直到皇太后的到来……

 

深夜,未央宫偏殿里。

昭君坐在床畔,静静地思考着。皇帝实在太荒唐了,他竟想将呼韩邪的妻封为昭仪!他就不怕大哥发怒吗?荣华富贵又如何,母仪天下又如何?她的心,她的情,她的义,她的愿,都在匈奴,都在大哥那里……想到呼韩邪,昭君淡淡地笑了,笑容中带着对未来的期望,也带着对明日的担忧……明日,会发生些什么事呢?为了把自己留在宫中,他会怎样的为难大哥呢?明天……

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。昭君一抬头:是个从没见过的公公。

“你是……”

“明月公主,请随我来,太后要见你……”

昭君一愣:太后要见她?!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?不容多想,她毅然前往。

 

太后宫里。

昭君进门,见到皇后坐在次位上,主位上则一个冠带华服,威仪丛生的女人,于是下跪行礼:“昭君拜见皇太后娘娘,拜见皇后娘娘!”

皇太后没有立即回应。

她在仔细观察着昭君:容貌无双,风华绝代,外表温柔婉约,清澈的双眼却透出淡定与坚毅。这是一个相当不平凡的女子!!良久,她才淡淡地开口:“嗯,平身吧。赐座!”如同她的声音,皇太后的脸色一样的平静淡然,让人琢磨不透。

“谢皇太后!”这是一个下马威啊!今晚,只怕是个鸿门宴了!昭君心里苦笑,脸上却平静如常,按宫廷礼仪坐下。

“听说,”皇太后不紧不慢地开口,“你曾是掖庭待招?”

“是”。昭君不卑不亢。

“你……可知道,为何皇上竟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,甚至那么大方地把你送给匈奴?”刻意加重了“送给”二字,眼睛紧盯住昭君,想看到一些蛛丝马迹。

皇后脸色白了白,不明白太后此语是何意思。

昭君神色如常。想到皇帝到她房中时带去的一副画,她诚实道:“是一副画像的原因吧。”

“那毛延寿可是犯了欺君大罪!你说,该如何处置他才好啊?”

昭君一时无语——现在她们到底在说什么?

“说吧,哀家赐你无罪。”

“昭君斗胆,请皇太后饶了毛先生。”

“饶了他?”,皇太后似乎有点吃惊,“为什么?你应该知道,若不是那幅画,你不会被忽视得如此彻底……”

皇后的脸色变了又变。

“昭君不知道毛先生为何这样做,但是,毛先生作画的才能,确是无人能及的。”

“嗯……”皇太后沉吟一会儿,“你这孩子倒是心胸宽广。把你留在后宫,倒是皇帝的福分了。”

此言一出,皇后神色慌乱,昭君脸色发白。

“昭君……”勉强镇定,“不明白皇太后的意思……”

“哀家的意思是……”皇太后顿了顿,目光如炬地紧盯住昭君,“哀家喜欢你,决定封你为贵妃,侍奉皇上,也好与我做伴……”

皇后大惊,怎么会这样呢?不是说好的吗?太后怎么可以……碍于礼节,她心中惊急,却什么也无法做,什么话也不能说。

昭君急忙跪下行礼:“承蒙皇太后的抬爱,昭君愧不敢当……”

“哦?怎么,你的意思是不愿屈居一人之下吗?”皇太后和颜悦色,“这简单,哀家作主,让你和皇后两头大,你们两人一起掌管这后宫,如何?”

皇后暗地咬碎银牙,却无计可施。

“昭君感激太后的恩泽,然,昭君已和呼韩邪单于行过和亲大礼,在名义上,已是呼韩邪之妻,留于后宫,于礼不合。”

“这不算什么,我不介意,皇帝也不会介意。”皇太后摆摆手,“虽说去匈奴也是做皇后,可塞外苦寒,离乡背井,哪比得上长安的舒适,皇宫里的荣华富贵!”

昭君低下头,掩去眼里的冰冷。在他们的眼里,女子的价值就只能用金钱来衡量了吗?“昭君并不图荣华富贵,只为汉匈世代和好,只愿能为汉匈关系做一点事,尽一点力。”

“哦?”皇太后似乎有点讶然,“你一个弱小女子,竟有如此远大的志向……为何你会有如此的想法?”

“昭君自幼随父亲在边关长大,深知边境安则社稷定的道理。昭君只愿汉匈双方的百姓,能过上安定的生活……”

“行了行了,”皇太后似有不耐,“这些边境啊安定啊什么的,不需要尔等小女子去考虑,你只要好好思考怎样侍候得皇帝开心就行了……”

昭君仍然跪在地上,却慢慢挺直了腰,她缓缓开口,声音里已透出浓浓的失望。“昭君原以为,太后深夜宣召,是为了阻止皇上,没想到……”

“没想到,我却是要帮皇帝留下你?”太后打断昭君的话,眼里闪过一抹激赏,快得让人捕捉不到,“你别忘了,再怎么说,我也是一位母亲!”

昭君放低了声音:“太后,您不仅仅是皇帝陛下一人的母亲,您还是无数百姓的母亲啊……”

“如果做不好皇帝的母亲”,太后顿了顿,“又如何当得好天下人的母亲?”

“正因为您是母亲,才更应该在孩子犯错之时,予以指点和纠正……”

“大胆!”太后沉声低喝,声音不怒而威。“皇帝陛下看上你,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,你非但不感激,竟还如此不知好歹!哀家倒要听听,皇帝何错之有?!”

皇后吓得微微一抖,昭君依然沉着镇定。

“在名义上,昭君已是呼韩邪之妻,将他的阏氏强留于宫中侍奉皇上,于匈奴,这是不义。和亲失败,汉匈或将再次成为敌对关系,一旦战乱四起,百姓将永无宁日,这,是对我大汉百姓的不仁!”

大义凛然的话语,让屋中一片沉静。太后神色不变,令人无法揣摸她的心思;皇后却明显地震惊了:她……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?为什么,她竟宁肯去匈奴也不愿留在皇宫?到底是为什么?……

“太后,”昭君放低声音,虔诚地叩了一个头,再抬起头时,目光中充满了坦诚,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恳求,“昭君知道自己逾越了。昭君只是认为,皇上放不下的,无非是昭君的容貌。然而,终有一天,美人会迟暮,容颜不再有。到那时,皇上必定会后悔今日的冲动抉择。太后,皇上的以儒治国一直被天下人传颂,可不能因为昭君一人,让我大汉从此背负上骂名啊……”

一片窒人的无声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太后愉悦的笑声突兀地响起,吓了每个人一跳,昭君和皇后不解地抬头看向她。

“好,好,好……”,太后满面笑容地走向昭君,亲手将她扶起。“好孩子,哀家果然没有看走眼……皇儿错过了你,是他没有这份运气,而呼韩邪,却也不能就这样带走你……”

昭君心里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:自己那番话,会使太后如何震怒,她心中有数。然而,皇太后出人意料的态度让她迷惑了,却也让她有所颖悟。“太后,您……”

“传哀家旨意,加封明月公主昭君为长公主,赐予明月一切长公主该有的衣物服饰,金银珠宝,随行侍从,凤撵车驾,嫁妆百车!”

皇后愤愤不平:真正的公主也不过如此,她只不过是个假的和亲公主而已,却……

昭君双眼绽放出喜悦的光芒,下跪行礼:“昭君谢太后恩典!!”风雨终于过去了!

太后扶起昭君,和蔼地问道:“昭君,知道哀家为何这样下旨吗?”

昭君想了想:“一来,突显我大汉和亲的诚意,二来,平息匈奴的愤怒,或许……”沉吟了会儿,“太后真的希望昭君能为汉匈做点什么,毕竟,‘长公主’的身份,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拥有的。”

太后笑着点点头,长叹一声:“昭君,哀家真的很喜欢你,愿意做哀家的义女吗?”

昭君急忙施礼:“承蒙母后抬爱,昭君受宠若惊!”再抬起头时,眼里已隐隐有着泪光——她,何德何能啊!

太后满意地点头。“孩子,从你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起,你就不仅仅是你自己了……”

“昭君明白,昭君代表的是整个大汉。”

“好。哀家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……”

“母后请说……”

“当初为何,你自愿请行随公主出塞?”

昭君沉默半晌,才低声道:“为了自由……”

太后皇后大奇,互看一眼,皇后问出心中的疑惑:“一旦受到皇上的宠爱,富贵权势将信手拈来,还愁没有自由吗?”

昭君转头面向房门,眼光投向漆黑的夜空,良久,才低声吟道:“满目繁华何所依?绫罗散尽人独立……”

皇后再也说不出话来……

命人送昭君回宫后,太后看着昭君离去的背影,发出深沉的感慨:“如果,皇儿有她的深明大义与冷静沉着,该有多好!如果,后宫嫔妃能有她的温柔婉约与聪明淡定,该有多好!如果……她真的是我的女儿……那该有多好……”

太后的自语,一字不落地听入皇后耳里,引发她强烈的嫉恨:那王昭君,到底有什么能力,竟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?皇帝执着痴迷,漭儿念念不忘,呼韩邪爱不释手,就连太后也……幸好,明天她将永远地离开皇宫,离开长安,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眼前。只但愿她,永远不再回来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第二天一早。

呼韩邪带领人马,如约来到皇宫门口。皇帝依然执迷不悟,以致双方起了冲突,差点酿成大祸。所幸,太后及时赶来,扭转了整个局面。

“太后驾到——”太监拔高的声音,缓和了现场紧张的气氛,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宫门,只见皇后伴着太后匆匆赶来。

“母后,您……”

“什么也别说……”,太后笑得慈祥,声音温和,看向皇帝的双眼却充满了责备与失望。“女儿即将远嫁,我这做母亲的,岂能不送她这最后一程?!”

于是,皇帝明白,大势已去。

于是,呼韩邪明白,事情有了转机。

“呼韩邪单于,”太后笑对呼韩邪,“我将长公主多留了一会儿,让你等得心急了,你不会怨我吧?”

呼韩邪拱手道:“不敢。只是这长公主……”

“呵,她可是我非常喜爱的女儿呢!”随即对着皇后:“皇后,还是你来宣布吧!”

“是!”皇后微笑着宣旨,脸上有着得意,也有着庆幸:“太后懿旨:明月公主王昭君,深明大义,聪慧温良,深得太后喜爱,特收王昭君为太后义女,加封长公主,赐予长公主金册,服饰首饰,金银珠宝,绫罗绸缎若干,嫁妆百车,并派羽林军一支数百人,护送长公主与单于到边关!”

呼韩邪惊喜莫名。就算他再不懂汉朝礼仪,也知道这是极大的恩宠;而昭君……想到昭君,呼韩邪露出了真心的喜悦,他真诚地抱拳为礼:“多谢太后恩典!”

“免礼免礼!单于啊,从今以后,你、我就真正是一家人了!”

“嗯!”呼韩邪点头,眼眸含笑:终于,终于圆满地解决了这个难题,终于可以毫无遗憾地离开长安了,终于……

“来人哪,请出长公主!”

低沉的号角伴随着鼓乐齐鸣,昭君,在众多宫女的环侍下,缓缓走出宫门,走向万众瞩目之处,走向她人生的另一条道路。她身着华贵的服饰,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,温柔的目光坚定地望着云大哥。她是那样的风华绝代,竟让人觉得眼前一片五彩华光!!

昭君来到人前,盈盈行礼:

“拜见母后!”太后微笑点头;

“拜见皇帝陛下!”皇帝冷哼一声别开脸,懊恼,愤怒,不甘……种种负面情绪完全写在脸上:朕是堂堂的大汉天子啊!什么会没有?为什么,她宁肯去塞外?为什么,她拒绝朕拒绝得那么彻底?为什么,此刻她可以笑得如此开怀?在她的心目中,朕到底算什么?为何到了即将离别的此刻,她还可以如此彻底的忽视朕的存在??

“拜见皇后娘娘!”皇后真心地笑了:总算成功地去除了一个威胁,我可以安心了。

“昭君,”太后执起她的手,神情严肃:“希望你能永远记得,你是大汉的长公主;更希望你不忘自己的志向与责任,为巩固汉匈关系做自己该做的事!”

“母后的教诲,昭君记下了。”

“嗯。”太后点点头,转向呼韩邪,威严的神情露出了母亲的不舍与牵挂。“单于,我将昭君交给你了,希望你能善待昭君,给她一个真正的家!”

“请放心,太后,”呼韩邪的声音充满了诚挚,“我会的!”顿了顿,抱拳道别:“太后,皇帝陛下,皇后娘娘——后会有期!”

“去吧!”

随着太后的声音响起,昭君才有了真实的离别之情。环顾四周,她有着无限感慨:从此,她将永别这一块熟悉的土地,肩负着她命定的责任,去走完她生命中的另一段漫漫长路。那将会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?昭君看向呼韩邪,却撞进一片温柔坚定的海洋,无言地诉说着深情,诉说着承诺。于是,她淡淡笑了,她知道,不论未来如何,她的身边总会有他……

呼韩邪看到昭君的笑容,自己也微笑了,把手伸向昭君,低声道:“我们走……”

昭君轻缓地点头,将手放入呼韩邪大掌中。

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从此,他们将同生共存。

两手相握,紧紧扣住。从此,他们的生命将紧紧纠缠。

在呼韩邪的带领下,昭君缓步走向白马,走出了一个结束,也走进了另一个开始……

 

昭君到达草原后,发生了许多的事情,其中,最让她痛心的,莫过于她和单于之间降至冰点的关系。在有心人士的设计下,他们两人都不知道,自己对对方有着怎样深重的误解,为了维护各自的尊严,谁也不肯先踏出一步去了解事实的真相,直到这一天……

王庭大帐中,呼韩邪看着桌上的两幅画像,神情有些局促:“这,是谁送来的?”不是说只要昭君的画像吗?为什么会有他的?昭君为什么愿意画下他呢?

“是婉儿。”乌禅幕大叔回道。

“那她人呢?”

“婉儿把画交给门口的侍卫,就回去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呼韩邪有些失落:就连婉儿都不愿见他了吗?转回头,看向桌上的画,渐渐忘了周围的一切。

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相对一眼,心中暗叹:单于和阏氏间的事,是他们无力插手的啊!就让单于自己静一下吧!两人相偕而出。

呼韩邪并未注意到两人何时离开,他全部的心思都专注在这两幅画上。

画中的自己,穿着单于的服饰,英挺威武,栩栩如生;画中的昭君,身着匈奴服装,怀抱琵琶,巧笑倩兮,美目流盼!

呼韩邪伸出双手,极轻,极慢地将两幅画并排在一起:昭君,画中的你我可以如此轻易地靠近,真实的你我,何时才能再如往常那样贴近彼此?昭君……

呼韩邪目光在两幅画中流连忘返,手不舍地轻轻抚向昭君的脸:为什么,你脸上的笑容有着一丝勉强?为什么,你看向远方的双眸含着一缕悲伤?昭君,我让你如此难过吗?

忽然,他似看到了什么,眉峰皱起,手指不断触摸着画上一点:一小片干涸的水渍印。昭君,这是你的眼泪吗?你一直在为我哭泣……昭君,你究竟是以着怎样的心情来绘制这画像的呢?昭君……我们之间,为何会变成这样?

呼韩邪手指轻抚着那点泪渍,迷蒙的目光穿越了画像,飞向过去……

 

 “我心目中的英雄,有着钢铁般的意志,烈火一样炽热的心……”

“……他就是,匈奴的呼韩邪单于……”

 “我自愿请行,随大单于去匈奴……”

“大哥,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……”

“……我们已经行过和亲大礼,你原本就不用顾忌什么的……”

“……我真喜欢听你说,我们将永远在一起……”

“……匈奴的月亮永远都会是圆的,因为有你在我身边……”

“……在我的心中,单于比我的生命更重要……”

“……因为我相信你……”

“……离开原阳,我的心会痛;可是离开你,我的心就碎了……”

 

呼韩邪猛地抬头,朦胧之中,他仿佛看到,昭君穿着汉服站在他面前,带着温柔的笑容,含着深情的凝视,轻声细语地诉说着情怀……他眨眨眼,昭君不见了,她的声音却仍在耳畔清晰地回荡——

离开你,我的心就碎了……

离开你,我的心就碎了……

离开你,我的心就碎了……

连日来纷扰的思绪开始渐渐沉淀,呼韩邪双眸中的纷乱逐渐被冷静取代:这样情深义重的昭君,怎么可能短短几日说变就变,背叛他,与人私逃回汉??呼韩邪开始仔细回想发生的一切,越想,越觉得疑点重重。

昭君身为大汉长公主,这一尊贵的身份,限制了她行动的自由与随性,再加上她那颗为百姓,为大汉,为匈奴,更为他着想的心,她怎么可能背叛他?怎么可能就那样离开匈奴,回到汉朝?

呼韩邪的眼睛渐渐放出光彩。越想,他就能越加的确定:昭君,是不会离开匈奴的,她绝不会背叛他,更不可能私逃回长安!

“单于,昭君阏氏不是这样的人,她离开匈奴,一定有什么苦衷和原因的……”

想到乌禅幕的话,呼韩邪自嘲地笑了笑:这就是当局者迷的原因吗?其实,他应该想到的,以昭君的性子,就算只为“责任”,她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。责任……呼韩邪的双眸再一次黯淡下去:她也仅仅是为了责任才留下来罢了!就在她的帐中,她面无表情,神情冷漠,声音更加冷淡地说出让他心痛不已的话!多么怀念初次相遇的那个晚上,她是那样的美丽柔婉,脸上有着羞怯的笑容,用那清亮柔软的声音与他侃侃而谈,就算被卖灯的小孩误会,她也不曾……

灯!

犹如一道灵光闪过脑海,呼韩邪猛地惊跳了一下:灯,那盏莲花灯!那盏灯,从长安来到王庭,仍被保存得相当完好;那盏灯,挂在昭君的帐中,再也没被取下;那盏灯,代表着昭君心中最美丽的回忆;那盏灯……

他怎么会如此盲目,看不清这显而易见的事实!!昭君生长于大汉,比起匈奴儿女,性子自是要含蓄得多,可是她的心,她的情,都在借由那盏灯向他倾诉:她的心中,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!否则,她不会如此宝贝那盏莲花灯;她不会常常看着灯出神;她也不会在他差点绊倒时,下意识地紧紧搀扶住他!

然而,他做了什么?他拨开她的双手,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去,甚至刻意地带着阿诺兰一起去打猎!他曾对太后许诺,会善待昭君,给她一个真正的家;他曾对昭君承诺,他会永远陪着她,不再让她孤单寂寞;他也曾对自己发誓,要将昭君纳入自己羽翼之下,保护她不再受到伤害,可是现在,他到底做了些什么?!

呼韩邪不断地轻抚着那点泪渍,眼里流露出强烈的不舍、心痛、怜惜、自责。他都可以违心地开口让昭君回汉朝,昭君为什么就不能说几句气话?为何他会耿耿于怀几句言不由衷的话语,却忽略了后面的内心情感?为什么他看不到昭君的悲情与伤痛,却只听到阿诺兰说……

阿诺兰!

呼韩邪苦笑着闭上双眼:他怎么会忘了,阿诺兰对昭君是多么的嫉恨与排斥,她是多么地想取代昭君!在原阳,自己尚能冷静思考阿诺兰的做为,而在这王庭……当他回到王庭,见不到昭君迎接的身影时,他感到疲惫、强烈失落与失望;当他得知昭君不辞而别时,他感到激烈的愤怒、焦虑、担忧与心慌,这些浓烈而复杂的情绪让他心头大乱,再也无法冷静,一心只有一个念头:昭君是他的,他绝不能,也绝不允许她离开!

呼韩邪睁开沉郁的双眼:自己的英明睿智、冷静沉着一向被人传颂,而现在……

事不关己,关己则乱!

他太过在乎昭君,在乎得害怕失去昭君,所以,他一直不愿听昭君的解释,他害怕从昭君口中听到她说后悔,听到她说要离去,可是,他从没想过,这样的患得患失,却显示出他对昭君的不信任,这对全心相信他的昭君而言,是一种多么大的伤害!所以,初时昭君还一心想要解释,后来她的态度却发生极大转变,是他的避而不见伤透了昭君的心吧……

不对!

呼韩邪猛地想起那天在昭君帐中的情景,当时的他被昭君的冷淡、话语刺痛,只想着维护自己的尊严,于是忽略了一些细节,一些当时没当回事,现在却觉得很重要的细节……对了,是婉儿——

“我姐姐怎么可能离开匈奴,她怎么舍得你,舍得匈奴?何况她都已经……”

“大单于,你现在肯让我姐姐走了,是因为她在这儿碍着谁了吧!你可真够薄情寡义的,我姐姐这么待你,你还欺骗她……”

“就有!你还不承认!明明你昨天……”

婉儿几次开口都被昭君打断,当时,她想说什么呢?薄情寡义?如果仅仅是他不见昭君的态度,至于那么尖锐吗?欺骗?他自认从没欺骗过昭君,可婉儿为何那么信誓旦旦?犹记当时,婉儿气愤离开后,他曾追问昭君婉儿话中之意,可昭君是如何回答的?她似乎——刻意地转移了话题。婉儿说的“昨天”,是他与昭君谈话的前一天吧,那天……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?昭君……为何不想让他知道?仔细思索婉儿的未竟之语,真是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?还是……这又是另一个误会?是天意要让他与昭君经受这些磨难,还是……有人在蓄意为之?而婉儿,活泼直率、护姐心切的婉儿,一直没来找他理论,这不像是她的性子。从那天起,他就不曾再见到她,是昭君的授意与阻拦吗?婉儿说昭君已经……已经什么呢?这似乎是一个很重要,不能被忽视的信息,可是……她们,到底隐瞒了他什么呢?

呼韩邪神色凝重,陷入了沉思……

 

夜幕降临了。

婉儿告别昭君,回到自己的帐篷。在帐外,她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。

“乌禅幕大叔,您怎么还没休息?”

“婉儿姑娘,”乌禅幕和蔼地道,“我在等你。”

“等我?”婉儿觉得奇怪,“大叔有事吗?怎么不去姐姐那找我呢?”

“婉儿姑娘,老汉我有点事想单独和你谈谈,你看……”

“大叔,我们进去说吧……”

“婉儿姑娘,不如,我们去别处谈吧?”

眼前和蔼中带着几分诚恳与尊重的乌禅幕,是始终都真心待姐姐的老人,婉儿不忍,也无法拒绝,随即点点头——虽然,她相当诧异,他竟然会找她谈事情——他应该找的是姐姐,不是吗?

“婉儿姑娘,请随我来——”

在乌禅幕的带领下,他们离开了营地,来到小树林里的一片空地。那里早已燃起了一堆柴火,带来了光亮,也带来了温暖。只是——柴火后,似乎还有两个人影?越往前走,婉儿的脚步越是迟疑,等他们走近火堆,婉儿也完全停下了脚步,脸上表情变化多端,圆睁的杏眼毫不畏惧怯懦地瞪视着一双深邃的眼——呼韩邪。

呼韩邪一直注视着婉儿,没放过她脸上的每一分神情。从初时的讶异吃惊,了悟气愤,到怨怼责怪,不平与不屑,最后剩下的竟然是失望与认命!失望他可以理解,但,认命?……呼韩邪微微眯起了双眸,出口的声音平静而深沉,让人无法看透。

“大叔,婉儿,你们来了,坐下吧……”

同时,左伊秩訾王往旁边挪出一个空位:“婉儿姑娘,坐这儿吧!”

婉儿看看他,又看看呼韩邪,再看看中间的那个空位,重重地哼了一声,绕过他们,走到火堆另一边——离呼韩邪最远的地方,侧身而坐,脸朝着其他方向,眼睛更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!

左伊秩訾王有点尴尬,乌禅幕有点好笑,呼韩邪则轻轻勾了一下嘴角:这才是最真实的婉儿啊!

“婉儿,”呼韩邪低声开口,“这么晚了把你请来,是因为……”

“这我可担当不起!”婉儿嘲讽,“堂堂匈奴大单于,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就成,何必屈尊来‘请’我这小小平民百姓呢!”

气氛有一丝凝滞。

“……那么,婉儿”,呼韩邪没有动气。他知道,在昭君的阻拦压制下,婉儿能忍到现在还没爆发,实属不易,可是,也差不多到极限了。“我叫你来,是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……”

“原来只是了解啊!”婉儿非常夸张地松了一大口气,“我还以为是三堂会审呢!”

气氛再一次凝滞。

“婉儿,”呼韩邪依然平静。“我知道你心中有太多的不平与气愤,你要怎样向我发泄都可以,但是,在那之前,让我们先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,好吗?”

见婉儿还想说些什么,左伊秩訾王急忙抢先开口:“婉儿姑娘,昭君阏氏受到的委屈,她是不会说的,你也不打算说说吗?”

婉儿皱皱眉,想了想,不再言语,却仍不看他们,只把视线投向燃烧着的火堆,出神凝视。

“婉儿,上次你们离开王庭,是发生了什么事?”

“……你不是不想听我姐姐解释吗?那你现在问我这个又有什么意思?……”

“……婉儿,”呼韩邪忍耐地闭了闭眼,“你能告诉我吗?……”

“已经过了这么久,何必再问?况且,我姐姐说了,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!”

一阵沉默。

呼韩邪紧盯着婉儿,再次开口的话,却是对着另外两人而说:“乌禅幕大叔,左伊秩訾王,看来,昭君的确是私逃回汉了……”

请将不如激将!

果然,婉儿如他所愿地跳将起来,全身都散发着浓浓的怒气:“真可笑!以我姐姐堂堂大汉长公主的身份,她要回去还用得着‘私逃’?是谁在胡言乱语坏我姐姐的名誉?还是说……”婉儿来回看着三人,目光中有着嘲讽:“这是你们匈奴的习俗,妻子不得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,否则就是‘私逃’?”

三人神情同时大变!

“……你是说,”呼韩邪缓缓开口,声音有着凝重:“你们上次离开王庭,是因为昭君的母亲生病了?……”

“是啊!虽然姐姐后来发现是个骗局,可任谁听到那样的消息都会着急,都会急着回去啊……”

“骗局”二字,使得三人的脸色更加难看:她们到底经受了什么?而这中间,又有着怎样的阴谋啊!

而婉儿,此时也发现不对劲了:为什么他们会那么的吃惊与错愕,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啊,他们怎么会……到底出了什么差错??

“……婉儿,”呼韩邪的声音低沉,喑哑,“你的意思是,你们是被骗回大汉的?……”

“是的!”婉儿的声音不再充满嘲讽,她开始认真回忆,“当时,那个姓殷的拿了一封信,说是姑姑因太过想念姐姐而病倒,卧床不起,希望姐姐速回探望。当时姐姐就慌了神,我们也没多想,就跟着姓殷的急忙上路了。可是在途中,我们遇到了王老爷子,他却说姑父已经调职回长安,姐姐就明白事情不对了。后来,在一个小客栈中,姐姐设法支开那姓殷的,我们才逃了出来。”

“……记得当时天色已晚,我还问姐姐为什么不等天亮再走,可姐姐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,等姓殷的回来就再难逃脱了。而且,姓殷的发现我们逃走,必定会往北追,所以我们还只能逃往原阳,以寻求冯将军的帮助与保护,可我们还没到原阳,你就……”

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的天差地远!!呼韩邪回忆着当时,心再度被扯痛:那时的昭君,该是多么的期望自己能在她身边,所以,看到他时,她才会那样的惊喜交集!可自己呢?呼韩邪闭上双眼,掩住内心的一切情绪,手却已微微颤抖起来!他的昭君啊……

婉儿来回看着他们,呼韩邪闭眼皱眉,看不出在想什么,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的脸上却是明显的讶异与震惊!她迟疑着问出心底的疑惑:“……你们……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离开吗?……”

左伊秩訾王摇头,声音里有着不敢置信:“我们都不知道阏氏为何要离开王庭,不知道你们为何那么匆忙离开,不知道你们为何不辞而别……”

“可是不对啊……”婉儿非常的意外,“因为没办法通知单于和乌禅幕大叔,姐姐走前还特意留下一封书信,把回汉的原因和归期都写在上面了,而且,信就放在姐姐几案上的啊……”

乌禅幕缓缓摇头,神色凝重,“直到现在,我们都没看到这封信,而草原上却流传说……”迟疑了一下,“昭君阏氏是与人私逃回汉的,她……背叛了单于……”

婉儿愣了半晌,才把目光移向呼韩邪:“我说大单于,你该不会是听信了这种传言,才这样对我姐姐的吧!”见呼韩邪不动也不回答,怒气又渐渐蓄积,声音里有着委屈与不平:“我真替姐姐不值!在你的眼中,她竟是这样的人!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,她都已经……”

想到呼韩邪的所作所为,想到昭君的为情所困为情所苦,想到昭君对自己坦言的心中想法,婉儿一时悲从中来,再也无法说下去。

呼韩邪却猛地睁开了眼,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灼灼地紧盯着婉儿的双眼,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昭君,她都已经怎样了?”婉儿第二次说出这句话,同样的没有下文。昭君到底怎么了?

婉儿看他一眼,没有回答,又静静坐回去看着火堆出神,那眼睛,包含了太多的悲伤、无助,与呼韩邪所不了解的认命。

又是认命?呼韩邪眼中冷芒闪过,他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!!

“单于,事情已真相大白,我们……”

“不!事情还没有完……”呼韩邪沉声打断左伊秩訾王的话,眼眸不放过婉儿的每一丝神情变化,“婉儿,”不意外地看到婉儿有一刹那的僵硬,坚定地开口:“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?……”

“我不知道单于要我说什么……”婉儿声音低哑,情绪明显的低落。

“……你说我欺骗了昭君……这是指什么?”

“单于自己做过的事,都不知道吗?……”

“我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了?……”呼韩邪的声音有一丝急迫: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了?

婉儿轻轻撇了撇嘴角,没有回答这在她看来,是明知故问的问题。

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有些着急,今天晚上已受到太多的震慑,他们实在不愿再出什么意外了。

“婉儿姑娘,你到是说话啊……”

“是啊婉儿姑娘,没准这又是另外一个误会啊……”

“不是误会!”婉儿低低地开口,头也不抬,“这是我和姐姐亲眼所见的!”

“婉儿,你们到底看见什么了?”呼韩邪的语气显得严厉。她们到底误会什么了?

“单于,”婉儿缓缓抬起头,目光中充满了谴责:“你背叛了姐姐对你的信任……”

呼韩邪一愣。婉儿不待他有所反应,自顾自地往下说着。

“你知道,姐姐是用什么画的那幅画吗?她用的是心里的血和泪画的!她画了整整一夜……我为姐姐不平,我替姐姐不值!可是,姐姐什么也不让我做,什么也不让我说……我听姐姐的……然而……我该怎么做,才能帮助姐姐?……”

婉儿的目光逐渐转为悲伤无助,语调也渐渐哽咽,泪水犹如断线的珠子,一颗一颗地住下落:“……当姐姐泪流满面地说,她会好好做你的阏氏,可是她的心不再是你的时,我感受到她的痛苦绝望;当姐姐一言不发,静静抚琴,望着莲花灯出神时,我感受到她的悲伤迷茫;当姐姐强迫自己平静面对众人,并且阻止我说出一切时,我知道,姐姐已经,哀莫大于心死……单于,你告诉我,怎样做,我才能让姐姐露出真心的笑容?……怎样做,我才能让姐姐的心活回来?……怎样做,我才能找回原来的昭君姐姐?……”

呼韩邪神情紧绷,藏于袖中的双拳紧握,心痛苦不堪,昭君的痛,昭君的苦,他感同身受。“婉儿,我……”

婉儿再次打断呼韩邪的低语,眼中再次流露出无奈与认命。

“不,你什么也不用做……或许,正如姐姐说的,这是她的命,命中注定她是大汉长公主,注定要她来和亲,注定要让她来承受这一切……只是,我多么希望,她从不曾遇见你,这样,至少她的心仍是自由的……然而……也许,这真是姐姐的命,而你,则是她命中化解不了的劫……”

“婉儿,我知道昭君吃了很多苦,我也知道一切都是因为我……可是,总要让我明白……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?……”

“……不,单于,你没有错,错的是我们,我们太高估了你的心……”

“婉儿,把话说清楚!!”

“……单于,你真的很残忍!我们现在能把握与拥有的,唯有姐姐的尊严,而你,竟连这最后的不变,也要剥夺吗?!”

“婉儿……”呼韩邪闭了闭眼,“请你明确地告诉我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这与昭君的尊严又有什么关系?”

“婉儿姑娘,”左伊秩訾王也不解地开口,“虽然还没祭拜祖庙,可我相信,所有人都把昭君公主当作真正的阏氏看待的……”

看到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两双不解的眼,婉儿心里暗叹口气,直接把目光移向呼韩邪,她知道,他肯定懂!

“……我知道,如同汉朝皇帝的后宫,单于的王庭里也可以有众多女人……可是,我姐姐不想,也不愿争些什么,她只想平静地过她自己的生活……难道,这也不行吗?……”

话说完,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懂了。可是……两人疑惑地互看一眼,再看向呼韩邪,王庭里何时多了其他女人?他们怎么不知道?

呼韩邪则沉下了脸,厉声问道:“阿诺兰又对昭君说了什么?还是她做了什么?”整个王庭中,能与这种事扯上关系的女人,仅有一个!!

婉儿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。堂堂的匈奴大单于,草原上人人称赞的英雄,竟是如此的敢做不敢当吗??怒气使婉儿不顾一切地爆发了:“……真没想到,你竟是这样一个没有担待的人,自己的错却让女人来为你承担,你都不会不好意思吗??……”

呼韩邪脸色阴沉,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也怒上心头,她怎么可以如此侮辱单于!!然而,三人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言语,婉儿的话再度传来——

“……那天晚上,我和姐姐都亲眼所见,明明是你抱着阿诺兰公主进帐篷,而你现在竟然……”

婉儿气愤地说不出话,只见她双眼被怒火烧得明亮,脸庞也被怒气染红,胸口不停地起伏,连身体都在轻微地颤抖。

呼韩邪皱紧眉头,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的怒火则被困惑所取代,两人再次互视,眼神交汇中传过相同的想法:真是这样吗?那阿诺兰怎么可能如此的平静沉默?

在一片怒气、困惑、不解交织的沉默中,呼韩邪的眉头渐渐松开,眼里逐渐绽放出五彩光芒,脸上神情放松,嘴角竟然缓缓绽开了喜悦的笑容!看得其他三人目瞪口呆!

“婉儿,”呼韩邪的声音是轻松,甚至愉快的。“那天晚上,我们什么也没做……”

“你竟然还笑得出来!你……”婉儿看到他的笑容更加生气,却在听清他的话后,错愕万分,迟疑不定:“你……刚刚说什么?”

“我说……”呼韩邪的声音与表情都转为严肃认真:“那天晚上,阿诺兰扭到脚,无法走路,我才那样送她回帐篷。我和她,什么事都没发生!!”

婉儿呆呆地瞪着他。怎么会这样??转头看向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,他们脸上是“果然如此”的神情。天哪,姐姐这段时间,到底是为谁伤心为谁憔悴啊?她们不是白白地跟自己过不去吗?而自己……想到自己今晚的言行举止,婉儿尴尬无比。

“……呃……单于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
“婉儿,”呼韩邪温和地打断婉儿的自责,“我要谢谢你,那么为昭君着想,谢谢你在昭君最难过的时候一直陪伴着她……你是天下最好的妹妹!其实,今天误会的产生,该怪的,是我……”呼韩邪的声音低沉下去,目光中盈满后悔,“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冲动,如果我肯听昭君解释,如果我能早点想通,如果我能多信昭君一些……这些误会,不会产生……”

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暗暗叹息:自古以来,英雄美人,情关难过啊!

“……呃……单于……你别……那个……我……”婉儿想安慰,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,越急,越是支支呜呜表达不清,只好换个话题:“对了,我很奇怪,为什么你们都没见到姐姐的信呢?我记得,信就放在桌上的啊!”

她成功地转移了呼韩邪的情绪,却使得其他三人同时沉下了脸色:是谁这么大胆?难道……是阿诺兰?!三个男人都想到同一人。

“如果是她,”呼韩邪冷哼,“倒是不难理解她为何这样做……她巴不得破坏我和昭君的感情好取而代之,进而伤害昭君……而我,竟在无意中给了她这样的机会……”

“可是……”婉儿还是觉得不解,“就算她真的拿走信,你们也不该什么都不知道啊……”

左伊秩訾王神情一凝:“婉儿姑娘,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我们走的时候,跟卫律大人说过啊……”

卫律!三人同时一惊!

“婉儿姑娘,”乌禅幕凝重地开口,“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?”

“当时,”婉儿仔细回忆,“卫律大人还问姐姐为何那么匆忙,姐姐把回去的原因跟他说了,他还很着急地劝姐姐赶紧走,不用担心王庭,说他会转告单于你们的,而姐姐也告诉他留下了书信……怎么,他没跟你们说吗?”

何止没有!更甚至于,最先说昭君是私逃回汉的人就是他!

呼韩邪三人神情十分凝重:卫律,他为什么要这样做??

“对了!”婉儿想到什么似的一拍手:“我想起来了,当初,就是卫律大人把那姓殷的带到姐姐面前的!”

三人脸色沉郁:看似无关的两人,中间会有什么关联吗?这背后,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呢?

为免婉儿与昭君担心,呼韩邪结束了话题。

“婉儿,时候不早了,你先回去休息吧!昭君那里,请你先什么也别说,我自会向她解释。”

“好!那我先走了!”婉儿高兴于姐姐可以不必再伤心,也高兴单于终究还是姐姐的云大哥,她很快便将卫律抛在脑后,随乌禅幕离开了。

而呼韩邪和左伊秩訾王,无言地沉思、对视,相互传递着心中所想:

这卫律,为什么要这样做?他究竟想干什么?

看来,我们对卫律,是必须有所防备了……

 

日子在匆忙中过去了。铸造金人、招待族长、祭拜祖庙的安排……各项事务让呼韩邪分身乏术,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与昭君好好交流沟通,而当他忙完,得以空闲时,往往又到了深夜,他实在不忍打扰到昭君的休息,只能在帐中看着昭君的画像,以慰相思。金人的铸造失败,更为呼韩邪增添了一份负担,他当然知道昭君绝非不祥之人,可,如何安抚众人,找到失败的原因,仍耗费了不少的时间与精力,好不容易待一切顺利进行,日子已过去数天。

这日,呼韩邪正与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在大帐中议事,忽然卫兵来报。

“报——单于,大祭司禀告了苍天先祖,今日正午时分要血祭铜炉……”

“血祭铜炉!”呼韩邪一惊,为什么会这样?他已明确告知众人是有人蓄意破坏的,为什么还……“抓走了谁?”

“一个五岁的孩子……昭君阏氏已经赶过去了!”

“快走!”呼韩邪即刻起身,大步往帐外走去。

“单于,”乌禅幕跟在后面安抚道:“有昭君阏氏在,那个孩子不会有事的……”

呼韩邪停下脚步,回身看着身后两人,神情莫测:“你们认为,昭君能阻止得了血祭铜炉吗?……”

“这个……”左伊秩訾王仔细思索了一下,“已告知苍天先祖的事,估计……就算是单于你,都无法阻止了……”

呼韩邪淡淡一笑,“所以,为了救那个孩子,昭君就只有一个方法了……”

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对看一眼,同声问道:“什么方法?”

呼韩邪猛地转身,继续大步往前走,威严低沉的声音顺风传入他们的耳朵:“舍弃阏氏大位!”

左伊秩訾王和乌禅幕急忙跟上,心中都充满了疑惑:会吗?昭君阏氏真会为了一个奴隶孩子,做出这样的牺牲吗?而单于,他真的如此了解她吗?

 

此时,祭祀仪式现场。

所有人都关注着昭君,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。

昭君眼里却只有那被绑在木桩上的孩子,她急忙奔上前想要解开绳索,却被大祭司阻止。事关一个民族信仰的神灵,昭君深知自己不能妄为,苦思无策,遂将视线转注他人。

“卫律大人,你也不出面说几句吗?”

卫律是匈奴人,说话也有一定的份量,只要他出面,应该没问题吧?然而,卫律的回答仍然让昭君失望。他甚至告诉昭君,即便单于来了也是没有办法的。正当昭君失望和为难之际,卫律却神秘地靠近昭君,眼神尊敬中带着邪恶,脸色诚恳中带着谄媚,语调真切中带着诱惑地告诉昭君,金人铸造成功与否,与她在王庭的地位密切相关!

昭君陷入了沉思。

卫律心中冷哼:女人哪,谁不爱慕虚荣,谁不想荣华富贵?

阿诺兰眼露快意:血祭铜炉后,看你还能以什么脸面当呼韩邪的阏氏!!

大祭司看昭君无语,认为她已默许,抬头看天,见时辰已到,遂高举双臂,仰头长啸:“吉时已到——点火!”

昭君没有反应。

所有人都看着大祭司拿起大刀走向被绑的孩子,关注着接下来的仪式,所有人都认为,现在可以顺利地完成祭祀仪式了——

“慢着!”随着一声呼喝,昭君往前一步站定,再次阻止了大祭司。

所有人都注视着昭君:在这样的情形下,你还能做什么呢?

“阏氏!”大祭司的声音是无奈与为难的。

“你不是说,不血祭的话,就铸不成金人吗?”昭君的声音,清晰而坚定。

“不错!”看你还能怎么办!!

“那好,现在我清楚地告诉你——”昭君的表情,更加的坚毅与毫不迟疑,“我不要铸金人了!”

一言既出,震惊四座!

大祭司惊呼出声,不知如何是好:想他执行祭祀仪式十数年,这种情形,还是头一次遇到……

周围百姓窃窃私语:你们听到了吗?你们相信吗?竟然有人把我们这些奴隶的生命看得比阏氏大位更重要!她真的是这个意思吗?……

阿诺兰瞪大双眼:她这样说,不就意味着……她竟如此愚蠢吗?还是,她根本不在乎做呼韩邪的阏氏?

“姐姐,你怎么可以……”婉儿着急。误会好不容易解开,单于还没来得及和姐姐说,现在又……而且,有了“阏氏”这个身份,姐姐便能得到更好的保护啊!现在姐姐却……

“阏氏,” 卫律的声音是错愕不解的:她到底有没有弄懂铸造金人的重要性??“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?!”说到后来,他的声音已明显地包含了愤怒的严厉:他的计谋,他完美的计谋,就这样被这个该死的汉家女人给破坏了!他好不甘心!!

“我当然知道。”昭君的声音平稳坚定,脸上的表情更是充满了永不后悔,她再次清楚地强调:“我不要铸金人,也不要做匈奴的阏氏!”

“不行!”威严的声音从人群后清晰的传来。见单于来到,人们让出一条路,让他走到里面来。

昭君走向前迎向他:“怎么,你不肯答应?”既然他的心已变了,我做不做阏氏,于他而言是没有差的,为什么他……

呼韩邪缓步走来,眼光复杂地看着昭君:昭君,你真的心死至此吗?那么轻易坚定地说出不做我的阏氏,那么毫不迟疑地斩断我们的关系……虽说是为了救那个孩子,可你如此的不信任我,不相信我能圆满解决此事吗?是因为我背叛了你的信任吧……

“你不想做我的阏氏……” 昭君,我该怎样弥补挽回呢?……“你得先问问我匈奴的百姓,看他们答不答应!”

百姓呼喊出心中所想:“昭君阏氏不能走!”昭君的美丽,昭君的善良,早已深入人心,怎么能,怎么舍得让这仙女般的阏氏离开匈奴??

“你听到了吗?”呼韩邪的眼中盛满欣慰与满意:昭君在百姓的心目中,有着相当的地位啊!

昭君有着感动:“昭君感激大家的深情厚谊。昭君即便不做阏氏了,也不会离开匈奴……我会永远和大家在一起!这样行了吗?”她从没想过离开,如今,大家对她的爱,更坚定了她永留此地的信念。

百姓齐呼起来:“昭君阏氏!昭君阏氏!”

呼韩邪皱了皱眉:“那也不行!”昭君,你只能在我身边!!

“你听着,” 昭君,就从现在开始,让我实现我的诺言吧!

“我要让你成为,”首先就是——

“深受我匈奴万民爱戴的阏氏!!”好好地保护你……

“单于……”昭君转过身,面容平静,语带感激:单于,他依然如此的为她着想!昭君想再说些什么,却没有了机会:呼韩邪不再看她,转向大祭司,伸手接过了那把大刀——

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他:单于,想要干什么?

只见呼韩邪提着刀,缓步走向孩子,然后抬起手,用力地往孩子身上一划——

“不要!”昭君凄厉地大呼,同时奔过去——却惊异地发现,呼韩邪划开的,仅是孩子身上的绳索!她呆住了。

昭君,马蹄下的孩子都要救起的我,怎么可能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死于非命,更遑论亲手伤害他?!昭君啊昭君,你心目中的我,竟是如此的冷酷残忍吗?

呼韩邪紧皱眉头,手却持续地解着孩子的绳索,直至完全解开。然后,他看向仍在发呆的昭君,向她使了个眼色。

昭君猛然醒悟,上前将孩子抱下,交给母亲。回身,注视着呼韩邪,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淡淡的笑容:单于,仍是那个爱民如子的单于啊!

呼韩邪见到昭君的笑脸,竟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:昭君,你有多久,没对我笑过了?我们有多久,没这样靠近过了?若非场合不对,我一定将你紧紧拥入怀中,再也不放手!昭君,我的昭君……

此时的卫律,仍想做最后的挣扎:“单于,血祭铜炉已禀告苍天先祖,不完成的话,苍天先祖怪罪下来……”

“不错!”呼韩邪的神情庄严肃穆,“苍天先祖是神圣不可欺骗的。如果金人非得要鲜血祭祀才能铸造成功,如果上天非得用鲜血才能平息愤怒,那么我想,在场所有人的血,都不会比我的更合适!”就让我来平息这一切吧,就用我的血来平息上苍的愤怒,百姓的恐惧,就用我的血,来换取昭君未来的平顺吧!

昭君神情一凛: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他……想干什么?!

只见呼韩邪左手握拳,伸直手臂,右手拿刀往下——

“单于!”“单于!”

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,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下,呼韩邪微皱着眉头,面容平静地在自己手腕上割下了一刀!

卫律撇撇嘴:呼韩邪啊呼韩邪,今天,我的计谋虽然不成功,却更让我坚信,这汉家女人,就是你最致命的弱点!!

阿诺兰心中五味陈杂:单于,那个汉家女人,凭什么让你为她付出那么多?凭什么让你为她伤害自己?!你一心只为了保护她,留住她,替她守好阏氏大位,可她在乎吗?她在意吗?!她是那样的轻忽你啊!!而我,一心只有你的我,满心只爱你的我,恨不得替你受伤的我……却是那样的被你所轻忽!!单于,这是何其的不公……

昭君震惊地瞪大了双眼。那一刀,仿佛划在了她的身上,那样的痛彻心肺!她急步上前,想说些什么,却不知如何开口;想为他止血,却又怕妨碍到祭祀,于是,她只能来回地看着呼韩邪严肃的面容,以及盛血的碗——不知要多少血才够,心痛,无助,焦急……

“这样……”呼韩邪声音低沉,充满了希冀,“总能化解上天的戾气了吧……”也应该,能稳固昭君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了吧……

 

之后。

昭君拿着药包来到王庭大帐外,刚好见到乌禅幕出来。

“大叔,单于在里面吗?”

“在,在!”经过刚刚的事情,乌禅幕对昭君的喜爱中又增添了敬重,“阏氏你进去吧!”说完,为昭君掀开门帘,请她进去。

昭君站在门口,默默地注视着帐内那背对着她的身影。那背影,依然那么高大,那么威武,也依然那么让她心痛——曾几何时,我们之间的距离,变得如此遥远?明明,你就在我身边,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;明明你我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,同一片草原中;明明此刻,我们同在一个帐篷之中……看着你一步步向我走来,我也踏着沉重而艰涩的步伐,一步步向你靠近。近了,更近了,越来越近了……然而,你的心依然在那遥远的天际,在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……这样的距离,怎样才能缩短?何时才能缩短?……

一股真切的存在感,让沉思中的呼韩邪回过了头。来人背着光,看不清容貌,他却轻易地知道,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。已不记得,我们上一次单独在一起,是什么时候,直到此时此刻,我才惊觉自己多么急迫地想见到你!我无法克制自己不走向你,我也看到你正慢慢向我走来,你的神情容貌,逐渐变得清晰……然而,你不自在的神情中仍带着一分抗拒,你述说心曲的双眸仍在回避我的眼光……于是我知道,我仍不能急躁,我们之间的误会亟待解决……昭君,就在今天,让我们重新回到以前吧……

我们终于走到了一起。短短的几步路,我们却像是走了千万年。他凝视我的眼神,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,然而,我不敢,也不愿再去细读那些含义,因为,希望越大,失望越伤人。而我,已经累了,累得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伤害了……我只能紧紧握住那包伤药,仿佛这样就能紧紧地抓住自己,最后的那份尊严……

“昭君,你怎么来了……”没想到,自己的声音竟会如此的喑哑,也没想到,自己竟会问出这种话来,“我来给你送伤药……”更没想到,曾经无话不谈的我们,竟会走到今天这无语的地步!!

“其实这伤,也没什么大不了……”他不在乎地抬起手腕,却让我大吃一惊,顾不了掉地上的伤药包,我抓住他的手。只见血已浸透了白色的绷带,甚至顺着手腕流向了手心,看起来是那样的触目惊心!一股尖锐的痛袭向我,深埋于心中的担忧心痛,摧毁了我伪装的坚强,在我来不及制止的时候,冲出了我的眼眶!察觉到他的注视,我立刻转过身去,不想让他看到如此脆弱的自己……可是,泪水不听我的话,而我,又能逃到哪里去呢?

我只是想安慰她,不想让她担心,结果却适得其反。看到她晶莹的泪珠,我一时以为自己眼花:会吗?在我这样伤害她之后,她仍会为我心疼,仍会为我流泪?我不敢如此奢想,却控制不住内心的渴望。她转身躲着我,我却执意地想要看清楚……

他终究是看到了我的眼泪。而,他竟然还逼问我为何流泪!他明知道的,不是吗?非得我说出口,才不会伤害他的自尊吗?他非要剥夺我最后的尊严,把我变成一个没有自我、无法独立,只能依靠他施舍的微薄感情度日的女人不可吗?……不,我不要变成那样!可是,我仍是回答了他……为什么一到他面前,我就会如此软弱?为什么我无法抗拒他?……

昭君,对不起。我知道不该这样逼你,可是,我没有办法。我必须亲耳听到你的真心,必须亲自确认,你的心里,依然有我……昭君,唯有你,才能让我如此的在乎,如此的没有把握……也正是这份没有把握,让我伤了你,也让你,一直为我难过,一直为我流泪……昭君哪……

他的一句话,差点让我崩溃。好想问他,知道我在为他难过为他流泪,他还能如此待我?!在我不备时,他从后面拥住了我。我挣扎:我不要这样!我不要在问题还没解决,他的心意也还不确定的情形下,与他这样的亲密!……然而,他的伤……我反握住他受伤的手腕,再忍不住地泪如雨下!我气自己,为什么如此的脆弱与不堪一击!仅仅是一句话,一个动作,一个伤口,就让我忘记了他的伤害,忘记了他的背叛,忘记了他的冷漠!!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脆弱,可是,情绪压抑得太久,我如何才能阻止它们的爆发?……心中深沉的伤痛,委屈,愤怒,无助,心疼,不舍……犹如决堤之水,一发而不收拾,终于让我,泣不成声……

昭君的软化,让我更加拥紧了她。我知道,她心疼我;我也知道,她已经悲伤委曲了太久……昭君,我是多么高兴你的为我心疼;我又是多么的心疼你的寂寞伤痛!我们再次的亲密,仿佛已过了千万年之久!昭君,我是多么希望这一刻能成为永恒,多么希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……可是,还不行!你还没有原谅我,我们之间的误会也还没解决!“告诉我,”不想放开昭君,我在她的耳边呢喃,“上一次,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,嗯?”让我们就在今天,就在现在,把一切说清楚吧,从此以后,让我们之间,真正的做到信任彼此,再也没有任何误会,让我们,真正的心灵相通吧……

心中筑起多日的高墙,随着情绪的发泄,完全坍塌,倦怠也随之而来席卷全身。靠在他的怀里,我无力再去抗拒什么。伪装了太久的坚强独立,这一刻,我只想放任自己,依靠着他,在他有力的心跳声中,沉迷……他的怀抱,温暖有力,充满安全感,让人沉醉迷恋;他的声音,低沉温柔,让人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。多想,就这样永生永世地靠着他,听着他,可是,心底深处的声音在不断地呼喊:他与他的一切,并不完全属于我,并不仅仅属于我……他的问话,让我逐渐平静下来:现在再说这些,又有什么意义呢?“何况……”他为何说我不辞而别?明明……“上次离开王庭的时候……”

一个突兀闯入的人打断了昭君的话语。

是阿诺兰。

阿诺兰的到来,瞬间清醒了昭君的深陷与沉迷,她开始挣扎,想要离开呼韩邪的怀抱。她怎么会忘了,他们,已不再是过去的亲密无间,他们的距离,已离得太远,远得让她无力也无法去跨越;她怎么能忘了,他们之间,不再如过去那样的单纯,太多的人、事掺杂在中间,她不能也不愿去清扫排除一切……她怎么可以就这样忘记一切地放任自己,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把自己变成一个可悲可叹的王庭女人!!……此时此刻,她必须,也只能离开,离开一切心伤与痛苦……

眼前的情景,犹如一根芒刺,狠狠地刺入阿诺兰的眼睛,深深地扎入她的心底!单于明明听到,那汉家女人不愿做他的阏氏,单于明明看到,那汉家女人是如何的冷漠待他……可是,为什么,单于还如此的挽留她,为她设想,甚至不惜伤害自己!!……为什么?明明都是那汉家女人的错,她是个不祥之人,有她在草原,什么都不会安生……

看到阿诺兰,呼韩邪明白,他与昭君,是不可能再进一步了。昭君已开始挣扎,他犹不死心,不顾受伤的手,更加用力地拥住昭君,想以此来传递他的情,他的意……可是,他没料到,阿诺兰如此大胆,强行地分开了他与昭君!受伤的手太过无力,让昭君逃开了他……看着昭君不顾他的呼唤,头也不回地掩面而去,听着阿诺兰娇蛮任性的中伤挑拨,心头的怒气终于爆发——

“阿诺兰,”呼韩邪的眼神充满了不屑、谴责、冷酷,低沉的嗓音包含了太多的警告、威严、危险, “你究竟做了什么,你知道,我也知道……”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,阿诺兰也一步一步地往后退,“我只希望,从今以后,你能管好自己的手,和自己的心!”

呼韩邪大步离去了。阿诺兰气愤、悲痛、绝望地软倒在地上:她该如何管好自己的心?到底,该如何管?……

 

夜晚。

呼韩邪再次来到昭君帐前,却被侍女告知昭君已经休息。呼韩邪没有强求,转身一步步走回大帐。他的身影,高大挺拔中显出一丝孤寂与落寞。如神衹般坚定地站在帐门前,呼韩邪深遂的双眼不眨地望着昭君的帐篷:昭君,就再给你一晚的时间。明天,我不会再允许你如此逃避!

此时帐内。婉儿正极力开导昭君。这几天可真把她急死了,而两人之间依然毫无动静。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发展,姐姐却……婉儿皱皱鼻子:姐姐这不是嘴硬嘛……算了,反正她答应了单于,就让他们两个自己去解决好了!于是,婉儿听从昭君,回自己帐中去了。而昭君,本已摇摆的心,听了婉儿的话后,更加的左右为难。看着那盏莲花灯,昭君在心中不断地自问着:她应该原谅他吗?真的是她太过强求了?她是否应该再给彼此一个机会?她有勇气再承担一次伤害吗?……

一切,均是无解……

 

第二天。

一早,昭君听说有族人病重,遂带着医官,与婉儿匆忙赶过去了。而呼韩邪则在穹庐大帐中接待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——日逐王先贤禅。

呼韩邪行十分惊喜,而先贤禅,他半生坎坷,终于得以回到草原回到故乡,心情自是万分激荡,两人敞怀畅谈。

“对了,单于,昭君阏氏现在何处,”待坐下后,先贤禅首先问起昭君,以示尊重,“我应该同她行礼才是。”

呼韩邪的神情闪过一抹无奈:这真是上天给他们的考验吗?为何总是有各种突发事件横在他与昭君之间?要到何时,才会有完全只属于他们的时间?要到何时,他才有机会好好跟昭君谈一谈?

“昭君带医官给人看病去了……来人哪,”出口的声音依然平静,呼韩邪转头向帐门口进来的士兵吩咐,“去看看昭君阏氏忙完了没有,若忙完了,请她到大帐来!”

两人正谈得愉快,不想一个侍卫借报信的机会,想要刺杀呼韩邪。

是殷如墨。他听信了卫律与颛渠阏氏的谎言,一心要杀死呼韩邪为父亲报仇,却不知,自己的生身父亲就在面前。为了保护先贤禅,呼韩邪暂时抛开警惕,吩咐起不知何时进到帐篷的卫律。卫律看到殷如墨占了上风,暗自得意,顺便在一旁火上加油——

“单于,上次昭君阏氏就是跟这个小白脸走的——”

呼韩邪一愣,心中再次警觉:卫律这样说,到底有何用意?

这一分心,又给了殷如墨机会,呼韩邪显得险象环生。先贤禅好不容易摆脱卫律的阻拦援助呼韩邪,却看到殷如墨胸前露出的银牌,得知面前的正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。而殷如墨,不顾先贤禅慈爱激动看他的眼神,不顾眼前没有任何防卫的老人,一剑刺入他的胸口!

卫律露出冷笑。

呼韩邪激怒了,一脚踢开殷如墨,蹲下扶住受伤倒地的先贤禅。对日逐王的担心让他忘记了身后的危险,也忽略了进帐的人影,待他听到一声娇喝“住手”时,人影已来到眼前,剑影也来到眼前!

昭君听到侍卫的转达,一起来到穹庐大帐,谁知才一进门,就看到这危急的一刻。她大喝一声,什么也不顾地冲上前挡在呼韩邪前面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不能让大哥受到伤害,她宁愿自己受伤!!看着刺过来的剑,她闭上了双眼……

剑尖险险地停在昭君的眼前。卫律嘴角阴险的笑又变为不甘。

“昭君!”殷如墨大吃一惊。

“是你!”昭君意外而又惊怒。

“你让开!”看到呼韩邪,殷如墨惊讶的眼神又转变为愤恨,手中的剑又一次刺过去。

呼韩邪急忙搂住昭君的腰,猛力地把她拉到一边;与此同时,乌禅幕也匆匆赶来,可他也阻止不了殷如墨。正在危急之时,一根木杖飞来,击中殷如墨,力道大得把殷如墨打倒在地上!

是严先生和婉儿。

“姐姐——”婉儿奔到昭君身边,“怎么是他……”

“嘘——”昭君示意婉儿噤声,看到倒在地上的先贤禅,急忙奔过去,“先贤禅大人,你怎么样了?”

先贤禅受伤颇重,无法动弹,却在听殷如墨说他的父亲是渥衍驹提单于时,挣扎着起身,掏出一块带血的银牌。

于是,真相终于大白。卫律见事情败露,想做最后一拼,严先生的剑结束了他的生命。临死之前,他说出了原委:这一切,只为颛渠阏氏的嫉恨与卫律称霸草原的野心。而殷如墨,得知自己被骗,得知自己亲手杀死父亲后,崩溃了。

一时间,大帐中无人言语。

婉儿轻轻来到昭君身边,她眼中含泪,身体微微颤抖,此刻的她,急需姐姐的安抚。昭君悄悄带她来到帐外。才一出来,婉儿就抱着昭君泣不成声。

“姐姐,”婉儿泪如雨下,“我好恨他!他杀死了小宫,害死了哥哥……他所做的一切,都只为他自己那可笑的报仇……而这,却让那么多人受到伤害……我真的好恨他,恨不得能亲手杀死他,恨不得能将他千刀万剐……可是,看到他那样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她再也无法说下去,埋首昭君怀里放声大哭。

昭君没有回答,只搂着婉儿,轻轻拍抚着她。复杂的眼光看向大帐的方向,昭君心里何尝不是百味陈杂!不用她们报仇,殷如墨已得到最残酷的惩罚,他将终生活在悔恨中不得解脱。仇恨,毁了他的一生!想到这里,昭君不自觉的拥紧了婉儿:让她痛快地哭吧,只但愿,哭过以后,她能抛开仇恨,幸福顺遂地过完自己的一生……

 

良久之后,婉儿渐渐平静下来。抬起通红的眼睛,入目的便是昭君温柔理解的微笑。

“婉儿,”不忍婉儿自责,昭君抢在婉儿开口前问出自己的疑问,“严先生怎么来了?你怎么会突然来到大帐中?”

“啊……”昭君的问话终于提醒了婉儿,她急忙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,递给昭君:“严先生和日逐王一块儿来的,他带来了姑父的家书,本想先交给你,却和我们错过了……待他遇到我时,你已到了大帐,所以,他把信给我,我们一起进来了……”

“爹爹的家书!”昭君喜悦兴奋地接过信,“他们都还好吗?”

“严先生说了,”感染了昭君的愉快,婉儿也开心起来,“姑姑和姑父一切都好……”

昭君稍稍安心,“太好了!我终于可以……”

“啊哈,你们两个女娃娃都在这里啊……”

一个苍老而又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昭君,是王老爷子。他上次受昭君托付,回长安确认昭君家人的情况,如今,专程来给昭君回复,恰巧也在今天赶到。昭君谢过他,让婉儿送他去休息喝酒。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,昭君微笑着展开书信,边看边往自己帐篷慢慢走去。

“昭君吾儿……”再次看到父亲刚劲有力的熟悉笔迹,昭君激动不已;得知家里一切安好,昭君不胜欣慰。她终于可以放下牵挂的心了!

“……临出关时,汝托我打听之事,已有眉目……王漭先生,深受圣上喜爱,已官封……”

昭君微笑,带着深深的祝福:王先生,你的才华,终究不该被埋没……然而,下一瞬间,昭君步伐凝滞,微笑冻结,双眼不敢置信地瞪大——

“……画师毛延寿,通敌叛国,畏罪自杀……女官箫善音,加封美人,生殉先皇……”

……通敌叛国,畏罪自杀……

……加封美人,生殉先皇……

……畏罪自杀……

……生殉先皇……

……自杀……

……生殉……

昭君脸色发白,手脚冰冷,她看到了什么?!毛先生……自杀了?!……萧姑姑……生殉了先皇……生殉?!昭君脑中一片空白,身体僵硬,面无表情,唯有紧抓信纸的双手透露出她的悲伤愤怒、自责无助。信纸被扭曲,她似乎没有看到;指甲刺破掌心,她似乎没有察觉;唯一的感受,是心头刺骨的寒,将她冻伤,让她窒息,使她痛苦难耐……

“哟,这不是我们的昭君阏氏吗?怎么站在这里呢?天寒地冻的,可别伤了你的娇躯贵体!!”

尖酸的嘲讽传来,让昭君有了片刻的清醒。纷乱的心,让她不愿也无力与来人正面对上,用着强大的意志力,强迫自己迈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,想要离开这一切。

然而,阿诺兰并不愿放过她。呼韩邪的话让她绝望,卫律的死让她倍感孤独。凭什么,这个汉家女人拥有一切仍不满足,而她付出一切却什么也得不到?嫉恨与不甘,让她看不到昭君的神情,一心只想打击这个汉家女人,一心只想让昭君和她一样的痛苦,让她不计后果地口不择言——

“……站住!你就只有这些把戏吗?弹弹琴,作作诗,现在还要上演苦肉计?怎么,以为自己病倒,单于就会心疼来看你了?哼,别痴心妄想了!!告诉你,单于已经答应让我做阏氏了,你还是识相点,快滚一边去吧!”

昭君维持着背对阿诺兰的姿势,不言不语也不动,而这份沉默,更加激怒了阿诺兰。

“……你不过是汉朝皇宫的一个宫女,也配拥有公主的身份,也配成为呼韩邪的阏氏?还妄想成为整个草原的女主人??你做梦!!单于根本就是被你们汉朝给骗了!……”

昭君依然沉默,袖中的双手却悄悄成拳。如果她不曾进宫,她不会认识萧姑姑,萧姑姑也不会为了她而……

“……汉朝皇帝不是想让你做皇后吗?你为什么不答应?我看你就是狐狸变的,迷惑了汉朝皇帝,还想迷惑单于!可惜我们单于英明神武,不会上你的当!……”

昭君的手渐渐握紧。不错,若非她的容貌,不会引来这么多事端,毛先生不必在画像上做假,他也不会……

“……你就是个不祥的女人……自从你来到草原,发生了多少流血的事,这些都是因你而起……”

昭君的手微微颤抖。是的,她的确不祥,否则,毛先生和萧姑姑也不会因她而……

“……你们汉人,都是些骗子,把你这个不祥的人骗给草原,给我们带来灾难!!你和与你有关的所有人,都将不得好死!……”

这句话,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瞬间粉碎了昭君的理智。她缓缓转过身,冰冷而威仪地直视着阿诺兰的双眼。一向的温婉娇柔、和蔼可亲不复存在,有的,只是一股凌厉而愤怒的威严。此刻的昭君,竟是如此的令人不敢逼视!

阿诺兰的心不自觉地狂跳。她不明白,为什么一向柔弱的昭君,竟会有如此逼人的气势,竟会有着不输单于的威严!!而她的眼神,为何盛满了深浓的悲痛?

“阿诺兰公主,”昭君的声音比寒冬更冷,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阿诺兰,阿诺兰又一次地步步往后退,“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。我可以容忍你对我的放肆,但我绝不允许你侮辱诅咒我的亲友!”

阿诺兰色厉内荏地上前一步站定,“……你,你凭什么这样教训我?我可是真正的公主……”

“就凭我是匈奴的阏氏,就凭我是整个草原的女主人!!”昭君站定,语气嘲讽与危险,“而你,阿诺兰‘公主’,”刻意强调“公主”两字,以示两人身份的差距,“据我所知,按照匈奴的习俗,任何对阏氏不敬的人,都可以……”

阿诺兰惊怒交集。“……你!……你别忘了,我也是匈奴的阏氏……你不能……”

“现在还不是。”昭君淡淡地打断她的逞强。

惊恐头一次出现在阿诺兰的眼睛。昭君从没有过的模样,真的让她觉得怕了。“……你,你不敢的……我……我要跟单于说……”

“你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!”昭君沉声道,“阿诺兰公主,这次,我原谅你。但是,你不会有第二次机会!”眼眸复杂地注视阿诺兰一会,昭君转身,留下最后一句:好自为之!便不再看她,往自己帐篷而去。

“姐姐,说得好!早就该锉锉她的锐气了……”

“呵,昭君,看不出来,你竟有着如此的气势……有些阏氏的模样了……”

“单于,你看到了吧,这就是那个汉家女人的真面目,你被她骗了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身后传来纷乱的对话,婉儿的得意,严先生的调侃,阿诺兰的委屈……,示意着不知何时,众人来到她们身边并看到了一切。然而,昭君依然没有回头。她没有听到,也无法听到身后的一切。

没有人注意到,昭君的步伐有些飘浮凌乱,没有人看到,昭君的眼神在逐渐涣散。心中的悲恸、愤怒、自责,压得她无法喘息,压得她摇摇欲坠……用着最大的毅力,她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帐篷。然而,连日的心力交瘁与噩耗,终究击垮了她,刚看到侍女相迎的笑脸,身体已如折翼的蝶一般飘落……

“姐姐!——”

“昭君!”

“昭君公主!”

“昭君阏氏!”

“昭君!”

焦虑担忧的低喝,温暖强壮的怀抱,是昭君最后的意识。

 

帐中笼罩着一股沉闷而忧伤的气氛。

婉儿抓着信纸泪如雨下,却用手捂着嘴不敢哭出声音:萧姑姑,那么好的萧姑姑,竟然被……老天是何其的不公!

呼韩邪眉头紧锁,脸色沉重。他无法安慰婉儿。他没想到,一向以儒治国的汉朝皇帝,竟会为泄私愤做出如此残酷的事情!萧善音,他只见过两次,两次都是为了昭君而以身涉险,她是昭君在宫中的知己,可以想见,这个噩耗对昭君该是多大的打击!呼韩邪担忧怜惜的目光投向帐篷另一边,此刻正静静躺在床上的昭君。昭君,是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吧……这样强烈的自责,她怎能承受得起?!

“单于……”严先生把完脉,微皱着眉来到他们面前,呼韩邪与婉儿紧张地围上去。

“严先生,昭君……怎样了?……”

“严先生,我姐姐……没事吧?……”

“哦,单于,婉儿,你们放心,昭君没什么大碍……”看两人松口气,反而更皱紧了眉头,“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?!”呼韩邪和婉儿异口同声。

“婉儿,”严先生沉吟着,看着婉儿的眼神若有所思,“你……知道吗?……”

婉儿始一愣,随即了悟他所指,坚定的点头,“知道……姐姐也知道……”

严先生脸上出现一丝怒气,“既然知道,你们还……”

呼韩邪焦急地打断了他们:“严先生,婉儿,你们在说什么?昭君到底怎么了?”

严先生意外地看向婉儿,婉儿轻轻摇了摇头。严先生暗叹,遂转向呼韩邪,严肃道:“单于,我就直说了。昭君是因为乍闻噩耗,急怒攻心,加上一段时间的悲痛之情郁结于胸,气血不畅,才会突然晕倒。我想问的是,”目光灼灼地看着呼韩邪,声音里带着一丝责难,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一向胸襟开阔的昭君,竟会抑郁如此?”

呼韩邪无法回答,眼中流露出强烈的自责与不舍。

婉儿不忍,轻轻开口:“严先生,姐姐和单于间……有一些误会,现在已经没事了……”应该没事了吧?单于应该可以好好跟姐姐解释了吧?

“原来……”严先生再次暗叹,声音恢复平和,“单于,昭君目前比较虚弱,一定要好生调理,仔细照顾,切记不可再让她如此激动!婉儿,”看向婉儿,目光中传达着彼此才了解的深意,“不可再如此大意了!”

 

说得容易,做起来难。

所有人都没料到,真正的考验,会是在昭君醒来之后——

昭君醒来之后,一直不言不语,每天只靠坐在床边动也不动,面无表情,眼神飘忽。她的眼睛常常看着远方,眼里却没有任何的焦距;呼韩邪寸步不离,她不知道,婉儿来来去去,她不清楚;她感受不到呼韩邪的深情与焦虑,看不到婉儿的担忧与着急,听不到严先生的劝慰与开导;她不理会众人,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;不论是谁,跟她说些什么,她都完全没有反应……

昭君完全陷入悲愤与自责中不能自拔,众人知道她的心情,尽量陪她说话,安抚劝慰,可是,都没有用。虽然她仍有吃喝饮食,可大家却都看到她的生命力在一点一滴的流逝,而一切的药石——惘然。

所有人束手无策!

呼韩邪的焦虑与担忧,每日都在攀升累积,并衍生出一层恐惧,不断扩大加深。看着每个人脸上的愁云惨雾,他的心突然生出一股恐慌:难道,他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昭君消逝?难道,昭君将永远地离开他?!不,他不允许!他不能失去昭君!

呼韩邪走到昭君身边,轻轻蹲下,仔细打量着昭君。她依然如故,一动不动地靠坐着,他蹲在她面前,她没有反应;她眼睛看着他的方向,空茫的眼神却不知落在何方,他轻声呼唤,她不理不睬!

“昭君,”呼韩邪沉声开口,“我知道,其实你什么都听得到,也什么都知道……”

昭君依然没有反应,呼韩邪也不期待她有所反应。

“……其实,你心里非常清楚,他们的死,不是你的错……然而,他们是你在宫中的朋友,他们的死,毕竟是因你而起,所以,你如此悲恸自责……可是,下命令的人是汉朝皇帝,你无法也无力挽回,所以,你如此的气愤无助……昭君,你是如此的良善,所以,你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出来,以此来保护自己,也惩罚自己……”

呼韩邪的声音,一直平静沉稳,仿佛事不关己地做着中肯的评论。“可是……”但紧接着,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严厉,眼神也包含了谴责。

“你是否想过,你的温柔善良,此刻已成了残忍无情……你抵抗所有人对你的关心,推拒所有人对你的爱,大家的疲惫焦灼你置之不理,大家的忧心如焚你视而不见……婉儿,严先生,乌禅幕大叔,还有王老爷子,你的侍女,所有关心你,爱你的百姓……你怎能忍心如此伤害他们,你怎么舍得如此伤害他们!……”

婉儿黯然神伤,严先生摇头叹息,呼韩邪的声音,已变得悲愤而激动。

“而你的朋友,萧善音,她出宫见我,只为担心你出事;她揭穿代嫁诡计,只为你能离开皇宫……她这样的以身涉险,为的是什么?只为让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吗?!你怎能让她死得如此没有价值,你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?!……”

说到后来,呼韩邪似已不忍,他的声音逐渐平静,又恢复了低沉轻柔,眼神却盛满了沉痛心疼。他将昭君揽入怀中,安抚地低喃着——

“……昭君,我知道,他们的事,让你对和亲匈奴产生了巨大的怀疑:你心愿的达成,志向的实现,竟是用那么多鲜血换来的,这是否值得?……然而,你要知道,任何一件事情的成功,都得付出相应的代价……我们无法假设,如果不是你,这次的和亲是否还能达到预期目的;我们也不敢假设,如果和亲不成功,后果将会是怎样?!……”

呼韩邪拥紧了昭君。

“……昭君,振作起来……你并不是孤单一人,你有大家,你还有我……一直以来,都是你在我身边支持我,现在,该让我来保护陪伴你……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情,现在,再没有任何人,任何力量能把我们给分开了……昭君……”

呼韩邪闭了闭眼,头靠在昭君的肩上,以此来支撑自己,来安慰自己。婉儿等人悄悄退了出去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一滴泪,从昭君脸上滑落。然后,又一滴,再一滴……很快的,泪决堤而出,昭君也从无声落泪,到慢慢哽咽,到最后痛哭出声。她双手紧抱着呼韩邪,犹如抱着救命的稻草,心中累积太多的各种复杂情感,在这一刻,终于被完全发泄出来!

呼韩邪紧缩着的双眸有着灼热,他紧紧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眼里有着对上苍的感激、失而复得的喜悦、对昭君的心疼。他没有劝慰,只是更加的搂紧了她:哭吧,昭君,把一切都哭出来,把所有的悲伤痛苦,愤怒哀恸,全部流尽,把所有问题都交给我,让我来为你承担……

哭声渐渐小下去。打击、心情的郁结、刚才的哭泣,似已耗尽她全部的力量,让她软软地倒在了呼韩邪怀里。呼韩邪知道她已倦极,知道她能哭出来,就已经活了回来,遂轻轻扶她躺下,仔细盖好被子,温柔地拭去眼角与脸上的泪痕。

“睡吧,昭君,好好地睡一觉,”呼韩邪的声音,充满了深情,低沉而温暖,“一切都过去了……好好睡吧,我会在你身边,陪着你,保护你……”

昭君轻轻抽噎着,眼角犹有泪光闪烁。呼韩邪的声音令她安心,也让她渐渐入睡。在半梦半醒间,她看到了萧善音看透生死的笑容,听到了她从容平静的声音:“幸而我的灵魂已随你去了塞外……昭君,替我好好活着,活出生命中所有的精彩来……”

回荡着,环绕着,越来越小,越来越小,直到消逝……

 

之后。

昭君的身体便迅速好转与恢复,所有人都随之开怀。婉儿天天逗她开心,呼韩邪一方面加紧祭拜袓庙的事宜准备,另一方面,他几乎把所有空余时间都留给了昭君,照顾她的身体,也照顾她的情绪。于是,她越来越开朗,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,越来越真。严先生和王老爷子得知就快祭庙大典,遂决定待大典之后再回汉朝。

这天,天气晴好,在严先生的许可下,昭君决定出去走动,也下定决心,想趁此机会与呼韩邪好好谈一谈。也许婉儿说的不错,他毕竟是匈奴的单于,她不该如此苛求他的,退一步,也许真能换来海阔天空。于是,在呼韩邪进帐时,她说话了。

“单于,有空的话,我们出去走走,好吗?”

单于?

呼韩邪高高挑起浓眉,遂又放下。“好啊,我们……”

侍女打断了他的话:“单于,阿诺兰公主在帐外,想要见你……”

呼韩邪皱起眉,眼中迅速地闪过一抹不耐,然后,转身向昭君:“昭君,你先准备一下,我去去就来……多穿点衣服,别冻病了!”

昭君微笑着点点头,看他大步走出去。

呼韩邪来到帐外,看到阿诺兰站在远处,便向她走去,负手在她面前站定,眼睛看着远方,脸上平静,声音平淡:“说吧,有什么事……”

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啊!阿诺兰心中盛满深浓的苦涩。她真的不愿放弃,真的不想死心……然而,不放弃又如何?不死心又能怎样?他的心,连一丝一毫都没给过她啊!罢了,罢了……回去吧,回到父亲的领地,至少,在那里,她还是人人尊敬喜爱的公主……然而,受伤的心,何时才能治愈,怎样才能治愈?!……

“我是来……”感觉到声音有些颤抖,阿诺兰轻咳一下,强自镇定,“向你道别的……”明明用了好几天做准备,明明费了好大劲说服自己,为什么,真正说出口的此刻,仍会如此的心痛不舍?

“是吗?”呼韩邪的声音,依然平淡,眼睛依然看着远方,似乎毫不意外,似乎早已料到,“什么时候走?”

呼韩邪的态度,彻底浇熄了阿诺兰侥幸犹存的最后一丝希望。

“祭庙大典之后就走……”她贪婪地看着呼韩邪的背影,似乎想将它深深地记在心里,“单于,我祝你……”祝福的话终究无法说出,她转身奔去……

直到这时,呼韩邪才慢慢转过身。看了看阿诺兰离去的方向,便大步走向昭君的帐篷:一切,终于结束了……

 

“昭君,准备好了吗?”

呼韩邪的声音传来时,昭君刚刚穿上外出服。“好了。”她应声,快步走出去。呼韩邪上下打量她一番,很满意她穿得够多,便牵起她的手,往草原方向走去。

昭君有些犹豫,微微缩了缩手,最终还是坚定了信心,不再迟疑抗拒,再一次,将自己的身,与心,完全交给他。

“昭君,如果累了就说一声,不要走太远……”

“嗯……”

两人在草原上漫步着。谁也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感受着大草原宽广包容的胸襟,静静享受着彼此间微妙温馨的气氛。然后,呼韩邪慢慢停下了脚步,转身面对着昭君,脸上表情严肃,眼神中却滑过一丝紧张。

昭君不解地抬头看他。

“昭君,我应该向你道歉……”

昭君双眼黯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坚强。“你是指……”

“上次你离开王庭,我没见到你留下的信,听信了他人的传言,以为你……和人私逃回汉……”

昭君错愕地瞪大了双眼。看见昭君的神情,呼韩邪的声调有些紧绷。“我知道,自己没能冷静思考,否则岂会对你如此误解……昭君,你不会怪我……”

“难怪你这么生气!”昭君打断了呼韩邪的未竟之语。她的神情没有丝毫的责怪不满,有的只是恍然大悟与理解。

“昭君,你……”呼韩邪反而愣住了:她都没有任何的介怀吗?就连婉儿都那样气愤他的不信任,昭君却……

“我不怪你,毕竟,你是匈奴的单于,必须有单于的尊严。”

呼韩邪长长吐出口气,心中大石终于落下。然后,他有了开玩笑的心情。

“我还以为你指的是……”

昭君的自语没逃过呼韩邪的耳朵,明明知道她所指,他仍刻意地询问:“指的是什么?”

昭君脸红了红,岔开了话题:“阿诺兰公主不是找你有事吗?怎么你那么快就过来了?”

呼韩邪的声音和表情都非常平静——过于平静了,让昭君怀疑,他实际上是在偷笑:“也没什么事,她只是来向我道别而已。”

“道别?!”昭君吃了一惊,心中却有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曾发现的雀跃,“她不是说要做你的……阏氏吗?怎么突然……”

“是啊……”呼韩邪的表情突然转为愁眉苦脸,声音也充满了无可奈何,“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……”

昭君低头想掩去脸上的失落,“那你怎么还那么快过来?”

“没办法,谁教我先答应了你呢?”呼韩邪的声音不变,眼神却充满了戏谑,可昭君并没看到,“人,应该讲信用……何况,我是匈奴的单于……”

昭君咬了咬下唇,漠视自己的心痛,强装笑脸,“那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?快追过去问清楚啊……快去吧,我自己会回去的……”

轻轻的低笑声响起,然后越来越大。昭君抬头,瞪着呼韩邪愉悦的笑容,心头苦涩万分:他在高兴,终于把我变成了“王庭女人”吗?

“昭君,”呼韩邪的声音带笑,低沉的嗓音轻快无比,“你不是在吃醋吧?!”

昭君的脸涨红:是啊,她何尝不是在吃醋呢?旋即,她明白自己被捉弄了。

大笑声中,呼韩邪不顾昭君的挣扎,紧紧将她拥在了怀里。待她累了,终于顺服地依着他时,他停止了笑,轻叹了一声。

“昭君,”低柔的嗓音中满含着了悟,“在原阳时,阿诺兰对你说的话,终究还是给你留下了阴影,你刻意地忽视它,而我,却是大意地轻视了它……”

昭君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,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,听着他的声音。

“现在,我把当时对阿诺兰说的话,再对你说一次……”呼韩邪的声音,严肃而认真,立誓般的坚定,“我不会让她威胁你的话成为现实,而且,在我的王庭里面,你永远不会过她想像的那种生活!”昭君,就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!

昭君的身形在刹那间僵硬。呼韩邪缓缓放开她,对上她闪着泪花的眼。他面容平静,眼睛里却述说着他的深情,他的承诺,他的永不后悔,他的坚定不移。

昭君被撼动了:他是匈奴的单于啊……为了自己,他竟然可以……她终究没有看错他,他从来都没有改变!!

“大哥!——”昭君哽咽了一声,扑向他怀里,紧紧抱住,再也不愿放手:她对他,又何尝不是一种不信任呢?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,让他们从头开始,真正的相互信任相互扶持吧……还有,他们的孩子……想到孩子,昭君轻轻开了口:

“大哥,你喜欢小孩吗?”严先生应该告诉他了吧。

“喜欢。我想,很少人会不喜欢孩子的。怎么了?”

昭君一愣,他的语气,是不是过于平淡了?他……真的喜欢吗??

“那,你喜欢你自己的孩子吗?”

“哪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父母啊!昭君,你怎么问起这些?”

昭君猛地从他怀里挣开,盯着他的双眼,清楚而仔细地问:“婉儿,严先生,没跟你说什么吗?”

呼韩邪更加糊涂了,“他们要跟我说什么?……”

于是,昭君明白了。她再次靠向呼韩邪的怀抱,藏住脸上的喜悦与羞怯。“大哥,逐鹿王子的名取得真好,如果有另一个孩子,你打算叫他什么呢?”

呼韩邪轻轻皱起了眉,“这个……我没想过……现在我们没必要想这些吧?……”

“有必要!”昭君埋头在他怀里说,声音有些模糊,“等孩子生出来再想,就太晚了吧?……”

起初,呼韩邪似乎没明白她的含义,不回答也没动静,过了一会儿,他才如梦初醒般惊喜而激动地确认:“昭君,你的意思是……我们有孩子了?这是真的吗?”他把昭君从怀里拉出,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每一丝神情。

昭君含羞带笑地点头。

呼韩邪叹息着再次搂住昭君,感觉一切都已圆满!

在寒冷的冬天里,因为有他们的爱与拥抱,寒冷不再,温暖入人心。

宽广的大草原上,因为有他们心与心的相知相守相通相连,距离不再,幸福满人间!

 

在那一天,昭君正式成了匈奴的阏氏,成了呼韩邪稽侯姗的阏氏。昭君出塞后,汉匈维持了近半个世纪的和平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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