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蔺靖】《听》(第八章)

第八章

 


又是一年中秋。

江左一直没有任何有用的消息,萧景琰却似乎忘记了伤痛,照常上朝,认真处理国事,甚至不再暴躁易怒,从外表来看,他完全恢复正常——虽然,再不能见到他的笑容。

而他的内心,其实相当清醒:时间越久,希望越渺茫。然,或许是因为做下了决定,他竟然已能平静地去面对。

中秋前夕,萧景琰早早传下圣旨,中秋只陪太后,免去一切歌舞宴会。众所周知皇帝陛下情绪低落,宫里也就不敢大肆操办,而太后和陛下一惯最是节俭,是以,皇宫度过一个有史以来最清冷的中秋。

待太后就寝,萧景琰才回到自己寝宫,屏退所有宫人,换上轻便衣服,在列战英的陪同下,又一次出宫来到靖王府。

庭院中间的石桌上放着一壶清酒,几碟点心,早已有两人在此等候。

萧景琰进来时,就看到梅长苏一人坐在桌边喝酒,飞流坐在一旁走廊的栏杆上,手里端着一碟他爱吃的点心,却低垂着头,没精打采地拨弄着那些本该吃到嘴里的东西。

飞流似乎不大高兴?这念头在萧景琰脑中闪过,却也没往心上放,径自走到梅长苏对面坐下。

梅长苏斟满酒递过去,萧景琰接过,轻抿一口。

“庭生……怎么样?”

“是块璞玉,还需多加雕琢。”边说边习惯性地从怀里摸出那颗骰子把玩着。

一时无语,两人就在月色下静静地坐着,偶尔各自端起酒杯抿上一口。

梅长苏看着不远处的矮树丛发呆,萧景琰仔细抚摸着骰子每一个面上的红点,全部摸过又从头开始。

除了沉寂,还是沉寂。

 

 

最后先开口的居然是萧景琰。

“……前年中秋,他专程赶到金陵,给我带回母亲做的点心,我们就在茫茫草原上度过一夜;去年中秋,我在皇宫中看着月亮,想着你和他在战场上,不知能不能吃得到月饼;今年中秋,我们都在靖王府,他……”

后面的话说不下去,只得一口喝尽酒杯中剩下的酒,再斟满。

梅长苏还是不语,萧景琰也不催他回应,就像刚刚他只是在自语——其实也算得上是。又过了好一会儿,才听到梅长苏的声音:

“景琰,拆了林府,重新赏赐他人吧……”

天外飞来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总算拉回萧景琰几分注意力。

“……小殊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……”

“……景琰,你刚刚叫我,小殊?……”

“……我不是一向都这么叫你的??……”

梅长苏点点头,声音苦涩:

“没错,你一向叫我小殊。事实上,蒙挚叫我小殊,静姨也叫我小殊,霓凰叫我林殊哥哥……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林殊,都想我做回林殊,甚至我自己,都只愿成全林殊的情义和荣耀……然而,除了蔺晨,却从来没有人想过,一旦做回林殊,梅长苏会如何!!”

萧景琰不解:“梅长苏,小殊,不都是你吗?”

“景琰,你还不明白吗?蔺晨,他只认识梅长苏,他只有梅长苏啊!!……可我做了什么?我强迫他同意我出征,为的只是赤焰少帅的荣耀!……我是在逼迫他,用他挚友的生命,去换取一个已死之人的虚荣!”

萧景琰用力闭了闭眼,他何尝又没有逼迫蔺晨?!

逼迫蔺晨压下对挚友的忧心忡忡,逼迫蔺晨担负起保证小殊生命的重担,最后,当蔺晨做到所有承诺时,自己却对他说出那样冷酷无情,或许永远都将无法挽回的话!

“……几个月来,完全找不到关于蔺晨的任何线索,每每想到他不知在哪个角落生死未卜,我都觉得快要喘不过气。只是想像尚且如此,而蔺晨,亲眼看着自己的挚友一点点的死亡,又会是如何的心如刀割!!……他却什么也不说,默默承受着这一切,呕心沥血地寻找解药……只为了成全!……”

萧景琰没法安慰他。

梅长苏也不希望他安慰自己。

“我对得起梁国,对得起赤焰大军,对得起林这个姓氏,对得起所有朋友,却独独对不起蔺晨!!……景琰,林殊早已死在那片火海。现在在世间的这个人,是江左梅长苏!!……”

萧景琰注视着梅长苏坚定的表情,好半晌,终是点头:“我明白了。如你所愿,长苏……”

蔺晨,我们终于能明白你的心情,终于能懂得你的苦处。你会觉得开心吗?你……还能够感觉到……开心吗??

 

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

 

飞流不声不响地站到梅长苏旁边。

一整个晚上没听见这孩子的动静,萧景琰和梅长苏差点忘了他的存在。

梅长苏心里是愧疚的。近来一直忙着蔺晨的事,自己对这孩子的关心真的太少了些,他只怕是把委屈憋在心里很久了吧。看见飞流有些泛红的眼睛,刻意软下声音:

“飞流,困了吧?苏哥哥带你回去休息,可好?”

飞流摇摇头,撇着嘴不说话。

梅长苏发现,他手中的小碟子里,依然是满满的一碟——糕点的碎渣子。

飞流没有吃他最爱的点心,反而把它们全都捏碎了??为什么??

梅长苏的视线慢慢从点心移到飞流的双眼:

“飞流,把心里的想法告诉苏哥哥,别闷在心里,好吗?……”

飞流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音:“想,晨哥哥!”

萧景琰和梅长苏同时僵住身形。

两人对视一眼,又同时去看飞流,就见他眼眶红得更加明显,眼睛里已有泪水在打转,脸上是让人难以忽视的委屈:

“晨哥哥,不要飞流!!”

童稚语言像一把利刃,再次狠狠扎进两人心中,让一人痛彻心肺,另一人却是痛到麻木感觉不到痛——蔺晨不要的,何止飞流!!

梅长苏强笑着拉过飞流的手,柔声地安抚道:

“晨哥哥怎么会不要飞流呢?他最近没来找你玩是因为……因为他……他去很远的地方……玩去了,过……过段时间就会……会回来,他还会给飞流带礼……”

话未完,飞流猛地甩开他的手,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大吼:“骗子!!——”

萧景琰和梅长苏两人再次僵住。

蔺晨的事他们都没跟飞流说,一来,以飞流的心智不见得能明白原因;二来,也没必要多加一份担忧和思念。而梅长苏一向被飞流视若神明,对他从来都只有言听计从和照顾有加,几曾有过如此大不敬的举动和言词?!

难道……两人又相顾一眼,难道飞流听懂了他们说的话,并串起了所有的前因后果??怎么可能!!

还没等他们想个明白,飞流已然崩溃地大哭起来:

“……晨哥哥,走了……苏哥哥……不要飞流……晨哥哥,痛……苏哥哥难受……不能说……晨哥哥死了……流血……不见了……不要飞流……不要飞流……”

语无伦次的哭喊,到最后只剩下清晰的,不要飞流……

 

 

萧景琰无法安慰飞流。他自已都没办法从痛中走出来,如何去安慰另外一个伤痛的孩子?其实他很羡慕飞流,羡慕他可以说哭就哭,羡慕他可以对着宠他疼他的苏哥哥大声宣泄。

梅长苏也无法安慰飞流。空负“麒麟才子”的称号,却不知如何安慰一个情绪崩溃的孩子,尤其,在他自己也快要崩溃的情况下。

梅长苏伸出手想去牵飞流,想对飞流说别怕,晨哥哥会回来的,他不会死,也不会不要飞流……可是他说不出口。他可以用这种话来骗自己安慰自己,却无法用它来欺骗一个纯真的孩子……

等等!

梅长苏伸出去的手在快要碰到飞流时,停住,并且就那样僵在半空中。他迟疑地转过头去看萧景琰,却发现景琰也是满脸的惊疑不定。

飞流刚才……到底喊了些什么??……

飞流是个单纯的孩子,他说话也只会像孩子一样是什么说什么,绝对不会如大人一般一句话还分什么字面上字面下的含义。那么,他说的那些话,是什么意思?

晨哥哥走了?走去哪儿了?什么时候走的?

飞流怎么会知道晨哥哥痛,流血,甚至是,死了?

什么事情不能说?

谁,不见了??

梅长苏突然发现,自己似乎根本就找错了方向!!温柔且迫不及待地开了口:

“飞流,这段时间,你见过晨哥哥,对不对?”

飞流抽泣着点了点头。

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!!

萧景琰和梅长苏都是满脸的又惊又喜。

“飞流,告诉苏哥哥,晨哥哥在哪里,好不好?”

“……苏哥哥,难受,不能说……”飞流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犹豫。

 “飞流,你看到晨哥哥受伤流血了,是不是?”

好不容易低下去的哭声又响了起来:

“……晨哥哥,躺着,不动……不吃药……晏伯伯着急……”

晏大夫!!

他们居然遗漏了这最为可能的地方!!

“飞流不哭,”梅长苏努力让自己镇定,“我们去求晏伯伯告诉我们晨哥哥的下落,好不好?我们去找晨哥哥,想办法让晨哥哥快点好起来,好不好?”

“好!现在去!——”

黎明前,三骑在最黑暗的时分奔出城门,绝尘而去。

 

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

 

晏大夫住在一个僻静的山村里。与普通村民的房屋没什么两样,简洁,朴实。屋子前面有一个占地不小的院子,用篱笆围着,左侧放着一个很大的晒药架子,右侧搭着一个结实的凉棚,里面放着各种加工药材的工具。

梅长苏没有想到,晏大夫的住所居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!或许,正因如此,他们在寻找的时候才会忽略了此处。

三人刚来到主屋前,屋门就从里面打开,晏大夫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走出来;晏大夫也没想到门口有人,当下双方都愣了一下。

飞流一闪身便进了屋子,显然极为熟悉此处,片刻,又红着眼睛闷闷不乐地出来:“晨哥哥,没回来……”

梅长苏和萧景琰脸上的急迫被又一次的失望取代。

晏大夫的目光一直定在萧景琰的白发上,脸上满是复杂,直到飞流的声音传来才想起来什么似的,冷冷的开口:“草民这儿庙小,供不起您这尊大佛!陛下请回吧!”

不待萧景琰有所反应,又转向梅长苏,看到他一脸的憔悴,当下便火冒三丈:

“姓梅的小子,你以为毒清干净就万事大吉了吗?!这一年不好好调理依然会落下病根,你是当耳旁风了吗?!药方得来多么不容易你不是不清楚,就算你不顾念我为你制药的辛苦,飞流专程为你取药的辛劳,你好歹也要顾及一下……”

怒责突兀地停住。

晏大夫低下头,看看手里的包袱,又看向梅长苏未曾掩饰的焦灼,萧景琰满头刺目的白发,再看回包袱,无奈地摇摇头:“进来吧……”

然后转身,率先往屋内走,经过飞流时停下,终于缓下脸色放柔声音:

“好孩子,不哭,晨哥哥会难过的……”

“嗯!”飞流用力点头,努力把眼里的泪眨回去。

看得梅长苏心酸:不让晨哥哥难过,是否是飞流这段时间唯一的安慰和希望??

 

 

“蔺晨不在我这里,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。”

待三人进屋坐下,晏大夫平静地告诉他们最想知道的事,不意外地看见梅萧二人脸色又苍白了几分:

“你们应该知道蔺晨的状况非常不好,而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……我无法给你们什么不可能的答复,所以二位,真的可以请回了……”

“那么,就请晏大夫把能给的答复告诉我们……”梅长苏慢慢地说道。

“……你们想知道什么?……”

“所有!”萧景琰不假思索,“恳请晏大夫,把您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!……”

晏大夫又看向萧景琰的白发,沉吟半晌,终于缓缓开口:

“初春时,我离开江左回到这里,不想遇到闲云野鹤在外的老友——蔺晨的父亲蔺云澈。因为多年未见,所以应他邀约一起去了琅琊阁——云澈想见见久未谋面的儿子。等了三天没见到人,云澈已打算放弃,不料,第三天傍晚,蔺晨突然嘻皮笑脸地出现在我们面前——”

 

 

“嗨,老头儿,好久不见了!!哦,还有晏老头,怎么舍得从你的宝贝身边离开了?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和老头下棋!!早知你在这儿,回来之前就该先去你房里偷拿几个瓶瓶罐罐……”

对于蔺晨的没大没小,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模样,蔺父和晏大夫一向是见惯了的,也不生气,继续专注在棋盘上,头都不曾抬起,倒是晏大夫冷冷地丢下一句话:

“你敢碰那些好不容易制出的药丸,我打断你的腿!……”

“哎呀——”极度夸张的大惊小怪:“老头,有人要打断你儿子我的腿,你都不管管?”

“打断也好,省得你这混小子整天乱跑见不到人。”

“虎毒不食子啊——老头你好狠的心!我看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有分毫难过——”

“放心,祸害遗千年,你不会……晨儿!!”

刚听闻蔺云澈的惊呼,晏大夫抬头已不见对面的人,转头,只看到蔺晨脸色灰败,一缕鲜血挂在仍然带笑的嘴角,身子已慢慢倒在了蔺云澈的怀里。

蔺云澈飞快出指点在蔺晨胸口几处大穴,想护住他已渐弱的心脉,蔺晨轻轻摇了摇头。

“没……没用的,我都试过……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
不小心呛了一下,引起一串无法抑制的咳嗽,带出一大口鲜血,染红他的衣襟,滴落在了地上。也不知道哪里痛,就见他眉头紧皱,冷汗直冒,嘴里却还是不着调的轻挑:

“……想……想我蔺晨……见识了各地美景……尝遍美食美酒……体会到……为情所苦,也……也不算……白来……白来世间……一遭……”

双眼轻轻阖上,身子一歪,就此昏迷过去。

蔺云澈和晏大夫听到他几近无声的低喃:带我离开琅琊阁。

 

 

“……我们不明白蔺晨为何一定要离开,琅琊阁的珍贵药材多不胜数,留在琅琊阁治疗,绝对比其他地方来得妥当。可蔺晨表面看来玩世不恭,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却总有他的道理,于是,我们收拾了部分药材,当晚便带着蔺晨下了山……”

喝口茶,平复了一下自己被回忆勾起的紧张,晏大夫继续讲述着:

“接下来一个月,我们一边为他疗伤,一边打探消息。在得到无人与琅琊阁为敌的确切消息后,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只有……你们。”

晏大夫慢慢看向两人,梅长苏双目赤红,目中含泪;萧景琰紧闭着双眼,看不出在想什么,睫毛上却闪着细小的银光,身体也在微微颤抖。

“……可是,为什么?他为什么昏迷都不忘要避开你们?我和云澈百思不得其解。接下来,我们用尽所有方法为蔺晨解毒,也就只能阻止毒素继续蔓延,不能清除;而蔺晨,自从昏迷,就再没醒过。那毒太过刁钻,损伤了咽喉,他慢慢开始无法吞咽,到后来已是滴水不进。可想而知,他不但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,反而更加虚弱,连带着身上的伤口也愈合得极慢。然后,我们无意间打开了这个包袱……”

晏大夫把一直拿在手上的包袱推到梅长苏和萧景琰面前的桌子上。

梅长苏打开包袱。

萧景琰在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睁大了双眼,颤抖着手把它展开——

一件又灰又皱的衣袍,明显能看出是连续赶路未来得及换洗所致。左肩处的衣服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,留下一片早已干涸的深褐色血迹。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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